标签:
青海省白唇鹿决策市长调动 |
分类: 小说 |
载青海省《白唇鹿》2021年1期
内容简介:小说描写了工作在县城的关文明往市里调动的过程。关文明热爱文化工作,得到了相同爱好的县委书记林胜利的青睐,林胜利升任副市长,决定把关文明调到市里,发挥他的特长。看似简单的调动,却是曲曲折折。调动的过程展示了社会的复杂和人性的多样性。
中篇小说:
一
关文明猫着腰钻进班车,坐在前面的座位上,顺着敞开的车门随意看出去,大街上有早起散步的人,个个神情懒怠;街道旁停着几辆等待发出的班车,什么时候班车都来到车站外发车的?站前的街道对面站着一个人,在专注地看着这边,关文明细瞄,是县委宣传部长景备林,看情形在关文明朝班车走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景备林有早晨散步的习惯,关文明早晨跑步的时候碰到过他。
关文明有些慌张,运气太差了,半生就做一次隐瞒人的事情,还是让间接的上司看见了。关文明低头思俯,他为什么到汽车站附近散步呢?他的家住在附近?为什么那么专注地看自己?是不是觉得自己乘去市里的班车让他意外?或者他知道自己的打算?
关文明想躲开景备林的眼光,可是,他的座位对着车门,车门敞开,无法躲,就算是能躲,景备林也看见了。
关文明不敢再和景备林对视,倚靠在座背上,装作没看见景备林。
闭上眼睛,关文明的思绪慌乱,八点了,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一会儿到了上班时间,单位的领导找不到自己,又打不通自己的电话,肯定着急,领导给妻子打电话,妻子按照自己嘱咐的说法回复关文明上班了,单位没有?那就不知道了。单位的人会怎么想呢?
是的,单位的工作和他没有关系了,那里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单位,自己要为自己的前途奔波,离开这个县城,到更大的地方发挥自己的才能。
女儿和儿子躺在床上哭了半夜,他们听说要离开邻居家的伙伴儿,要离开她们熟悉的小镇,实在舍不得;母亲从乡下赶来,惊奇地看着他,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为什么要调走?”
关文明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母亲找瞎子卜卦,结论是三个儿子,就他不养老。他很不服气,跟母亲说,瞎子的话你也信!十几年过去,瞎子的话真成了现实。故人云,父母在,不远游!
车开了,出了小镇,爬行在曲曲弯弯的山间公路上。关文明望着远山近岭,在这北方的山区,儿时、青年的许多记忆在他脑海里放映,他心潮澎湃。
他耳边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睡前的一句话:“往市里调动,比登天都难,多少县区的人想调到市里,都望洋兴叹!”
关文明想到了一句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为了实现干上和文化有关的工作,他决定拼一下。
二
郝精力接到关文明电话来到了宾馆。他的黑面皮和秃头顶,看去有五六十岁,实际只比关文明大三岁;穿戴依旧随意,褂子太大,灰色像是旧衣裳,牛仔裤肥得像麻袋,看不出是市长的儿子,也不像是政府官员,这可能和他年轻时当汽车修理工有关。
关文明原认为大学时一个宿舍的同学要调到市里来,郝精力会高兴,可是,郝精力跟关文明应付地握了手,脸色冷漠地坐在沙发上,听完关文明的打算,郝精力说:“我看你多余来市里,在你们县工作不是挺好吗!”
郝精力的话让坐在沙发里的关文明身子往下沉,心也往下沉,一时回不过神来,低着头小声说:“你知道,我喜欢文化工作,到市里来,文化工作面广一些。”
郝精力瞅一眼关文明,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望着窗户外面,说:“我头几天接到你的电话,给你找过接受单位,是市电业局,他们有个宣传部,需要你这种文字功夫好的人。局长先答应考虑一下,后来我又问,说是暂时不进人。”
关文明思量,你爸是市政府书记,找个接受单位还难吗?但是,关文明不好意思这么说,年轻人嘛,不能靠老子,要靠自己,他索性直接问:“往你们市文化局调动不行吗?”关文明来市里之前,在电话上就是这么跟郝精力说的,他在政协办公室,天天是行政事务,要求调到县委信息报,一个周一张,发挥不了自己的特长,想要找个适合他特长的地方,专心从事文字工作,往市里调动是最好的出路。
郝精力面色严肃,看着地毯说:“我是副局长,不是正的,说的不算,你要是非来市文化局,得找吉祥局长。”
关文明试探着说:“你跟吉祥局长帮助我说说行吗?”
郝精力点着头说:“行是行,力度不够,最好你自己去说,或者找个说话占地方又实靠的人说。”
关文明嘀咕:“找谁呢?”他想不起来哪个熟悉人跟吉祥局长关系好。
郝精力启发说:“你这次动调动的心思不是林胜利副市长引起的吗,他是你们枣山县的人,他媳妇和你媳妇都在一个企业,关系挺好,林胜利在枣山县当县委书记时,经常让你帮助他写论文,他在国家级刊物发表的论文都是你帮助写的,他能升副市长,多少和你帮助他写的论文有些关系,你可以去找找他。”
这些都是事实,可是,那时候人家是县委书记,我只是个县政协的秘书,帮助写论文有指令性质,有时候妻子下班到家,说:“麻婶儿让你晚上去他家一趟。”其实就是林胜利捎信儿让他去商讨写什么论文,他也不愿意写,可是,人家是上司,名誉是商讨,实际就是布置任务,不写不行;再说啦,有的人争着抢着要写,林胜利还相不中呢,人家是高看咱们一眼,要识抬举。林胜利升任副市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关文明去林胜利家里送行,一进屋,坐着好几个人,林胜利让关文明进里屋,对关文明说,你来凑什么热闹,没看见吗,来的都是官员,你喜欢文学艺术,要把精力放在文化研究上。你既然来了,我问你一个事,你愿意到市里工作吧?”
关文明说:“当然愿意。”心里话,基层的人都愿意到大城市里工作,问题是:“能调到市里吗?”
林胜利说:“这个就不用你管了,你等消息吧。”
听这个同学的说法,他不想帮助自己,也可能他不愿意动用父亲的关系,或者他是副职,确实帮不了,那就找找林胜利副市长吧,说:“我不知道林胜利的家住在哪儿?”
郝精力说:“在市政府市政府办公楼后面有两排二层楼,住的都是市政府市政府领导,他家是第二排西边往东数第二家。”
关文明问:“需要带什么礼品?”
郝精力思量一下说:“这个你自己琢磨吧,我也不好说你该带点什么。”
关文明明白郝精力的话,点着头说:“好吧。”
郝精力说:“就这样,有什么事咱们再联系。”
郝精力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关文明笑笑,走了出去。
三
关文明回到屋里,站几分钟,下楼。
夜幕降临,华灯初放,大街上五颜六色。
他在街旁买了一些营养品,打听着来到市政府市政府大院,找到了林胜利的家。
他在铁大门前转悠来转悠去。周围没有人,南边的篮球场上有几个男人在打篮球。关文明很羡慕他们,看人家,工作在市里,业余时间在市政府市政府的后院打篮球,而我呢,为了调到市里来,在一个副市长家的大门前徘徊,不敢敲门。人家是副市长,门不是平常百姓乱敲的,敲了门,人家不让进院怎么办?你和他熟悉,和他熟悉的人多了去了,都来敲门接待过来了吗?再说啦,往市里调动等于上天,你这不是老鹰放屁想(响)得高吗!
有个男人从胡同里走出来,路过关文明身边时,警觉地看了关文明几眼,关文明更加慌张,那个人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在这里干什么?”
关文明心跳加速,胆怯地说:“我上林胜利副市长家。”
那个男人指指旁边的铁大门说:“这家就是林胜利家。”说完走了过去。
关文明惊讶,那个人说林胜利很随意,没有提官职,看情形是个官员;再者,那个人对于关文明到林胜利家也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好像一个人找副市长家是很正常的事,既然这样,我就敲门吧,可能是我多虑了!
关文明走到大门前,侧耳听听,院子里没有动静,举起手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回应;用力敲门,院子里的屋门响了一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呀?”
关文明熟悉这个声音,控制着心跳,说“婶,是我。”
女人的脚步声响到了门前,问:“你是谁?”
关文明说:“麻婶,我是关文明。”他这样说,心怯懦地想,人家认我这个熟人吗?
大门打开了,熟悉的女人脑袋探出来,头上有白发,笑脸相迎:“是关文明呀,进来吧!”
关文明本想女人会问,你有什么事?没想到开口就是进来吧,关文明有点措手不及,亲切地问:“麻婶您好!”
麻婶笑着说:“好,好,你也挺好吧?国有娟来了吗?”
关文明回道:“没来,只我一个人来的。”说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院子里走,通道两边种着菜,他瞅着菜,没话找话地说:“这菜长得挺好呀!”
麻婶说:“随便种的,也没管它。”
关文明边走边问:“我叔在家吗?”
他想麻婶可能会说不在家,麻婶痛快地说:“在家。”
这让关文明的心里好受多了。没想到,进一个副市长的家是这样容易。
关文明进了外屋门,东屋传来一个男人的问话声:“谁呀?”
麻婶在关文明身后说:“是关文明!”并且大声对关文明说:“进东屋,你叔在东屋呢!”
关文明掀开东屋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电视声音很大,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正兴高采烈地说什么;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四十左右岁的男人,宽阔的脸,大大的眼睛,兴致勃勃地跟一男一女说什么,一男一女站起来说:“我们走了!”往门口走。
关文明给他们让开,两个人走出去,门外的麻婶说:“咋不呆着了?”
一男一女应答着:“不打扰了,改日再来。”走出了外屋门。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瞅着关文明,关文明小心谨慎地问候男人:“叔叔好!”
男人有了微笑,说:“是关文明呀,我以为是谁呢,坐吧!”
关文明谨慎地坐在沙发上,心里稍微安定一些,心跳的速度没有减缓。
四
关文明回到了枣山县的家。坐了六百里地的班车,很累。
妻子国有娟认真的看着他,好似有千言万语要问他,他斜倚在沙发上,说:“郝精力说他是副局长,说的不算,让我去找林胜利,我就去了林胜利的家。”
国有娟给关文明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在沙发上,关切地问:“林胜利在家吗?老麻也在家吗?”
关文明喝一口水:“都在家,老麻还问起了你,说和你在一个公司时很对心情;林胜利开口就说,你的事我一直记着,现在人事冻结,再等等吧。”
国有娟紧张地看着关文明,关文明说:“我跟他说,我从县政协调到县信息报社后,工作量很小,我不愿意浪费精力和时间,就想早些调到市里,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化工作中。”
国有娟问:“林胜利听你这么说,怎么说?”
关文明喝一口水,说:“他问我想去市里的什么单位?有目标了吗?我说,有个同学在市文化局当副局长,跟他说过,他答应帮忙。”
国有娟说:“你不是说郝精力并没答应吗?”
关文明叹息一声,说:“一时找不到别的接受单位,只能先这么说着。”
国有娟担心地问:“林胜利说帮助办还是不帮助办?”
关文明说:“他说跟管编制的市长博高天说说,让我回来等信儿。”
国有娟说:“他是那么说,那老大个官,能管咱们老百姓这点小事,说完也就拉倒了。”
关文明担忧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等等看吧。”
国有娟问:“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吃完饭,早早地睡了。
半夜,电话响了,关文明从梦中惊醒,拿起床旁边的手机。
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中音:“关文明吗?睡了吧?”
关文明一惊,心跳加速,高兴得脑袋有点胀痛:“是我,林叔,我睡了,还没睡着,您好!”
林胜利慢条斯理地说:“你往市里调动的事,我跟博高天市长说了,他是编委主任,从基层往市区调动必须他签字。他答应了,你写一份要求调到市里的申请报告,附上你发表的文章,明天来我家。”
关文明高兴得热血沸腾,连连说:“好好,我马上就写,报告的内容怎么写?”
林胜利说:“说明你的特长和愿望,把你发表的论文和其它文章的题目列一个单子。”
关文明说:“好,明天早晨我拿着写好的报告去市里。”
关了电话,躺在身边的妻子睁大眼睛看着关文明,惊喜地问:“行了?”
关文明说:“林胜利让我写个请调报告,带着去市里。”
妻子惊喜地坐了起来,问:“给他带点什么礼品呢?”
关文明嘀咕说:“不用带什么,他是个清廉的人。”
妻子说:“求人家帮忙,空着手不好吧,这样吧,给他带几瓶咱们县酒厂产的酒,表达感谢的意思。”
关文明说:“行吧。”
妻子觉得觉得还应该带点别的东西,还没想好,关文明穿衣服,说:“我得把报告写出来”
关文明坐在写字台前认真地写。
夜深,屋静。
关文明乘坐最早的班车到了市里。
关文明走进了林胜利的家。这次他敲门很仗义,因为是林胜利打电话让他来的。
林胜利比关文明上一次来高兴得多,笑容满面,让关文明坐在沙发上,站在关文明面前,兴致勃勃地说:“我跟博市长说了,他说县区不让往市里调人,但有个例外,特殊人才可以调动;你作为咱们市的特殊人才调到市里来。”
关文明仰视着林胜利,体会着林胜利的话,有些心虚,我算什么特殊人才呢?问:“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林胜利指点说:“你爱好文化,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论文和文学、文化作品。一个国家,十年拼经济,五十年拼制度,百年拼文化,你这样的文化人,就是特殊人才。”
关文明品味着林胜利的话。
林胜利问:“我把你的事情跟博市长说了后,他让我转告你写个请求往市里调动的报告交给他,你写了吗?是你给他送去?还是我转交给他?”
关文明想借机认识博高天市长,说:“你别来回跑了,已经挺麻烦你了,我给他送去吧!”
林胜利似乎放下一个包袱,表情轻松,高兴地说:“你去就省得我跑了,他家就住在前院,进了胡同,从西往东数第四家。”
想到要去一个市长家,关文明胆怯,问:“那么大的官,我去他家合适吗?”
林胜利责怪地说:“官再大也是为老百姓办事,有什么不合适的。”
关文明想说,话是那么说,终究我是小人物,人家是市长,家不是我这种人随便去的,又咽了回去,林胜利说可以去,那就是可以,去吧,涨着胆儿说:“我这就去。”
林胜利赞扬说:“这就对了,应该闯荡点。”
关文明受了林胜利的鼓励,出了林胜利家门。在夜色中,大踏步地朝博高天家走去。心脏剧烈地跳动,他从来没有到这么大的官家办过事,不是林胜利指点,他找不到博高天家,也不敢到他家来,在他的意识中,这么大的官员,和他这种普通工作人员隔着千山万水,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
大院南边,有一排二层楼房,房子前面一条幽静的胡同朝东边延伸。关文明走进胡同,心跳得更加厉害,他告诫自己,不要怕,是林胜利让我来的,理由充足。
到第四家门口,贴近铁门听听,院子里安静,他用掌拍门,院子里的屋门吱呀一声,有个女人在屋门口问:“谁呀?”
随着问话声,有脚步声穿过院子,朝门口响来。关文明尽量大声说:“是博市长家吗?我找博市长有事。”
铁门吱嘎嘎嘎开了,一个很胖的老太太站在门里,打量着关文明问:“你是谁?找博市长有什么事?”
关文明担心她不让进去,说:“我是枣山县信息报社的,有个请调报告送给博市长。”
老太太和气地说:“进来吧!”
关文明随着老太太朝屋门口走,老太太悄声嘱咐说:“有人在跟老博谈工作,你别乱说话,到别的屋等一会儿,他们谈完了我叫你。”
关文明思量,倒是高级官员,晚上也很忙呀,顺从地说:“行,你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关文明随老太太进屋,屋子的中央有一个长条沙发,四个单人沙发,中间是个茶几。单人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中等个子、微胖的半大老头,关文明猜测是博市长;另一个人让关文明惊奇,是枣山县现任县委书记的二儿子霍君,原来在枣山县广播电视局当副局长,后来调到市电视广播局当副局长,县里一些人还议论过,一个副科级调到市升任副处级,奇怪!
关文明跟霍君打招呼。霍君站起来说:“我走了,这事麻烦博市长了!”
博高天目送霍君走出屋门,老太太去送霍君。
博高天转过脸来问:“哪个单位的?啥事?”
关文明意识到,林胜利在自己面前是官员,在这个更大的官员面前是下级,忙说:“我叫关文明,是林胜利副市长让我来的,让我把这个报告送给您!。”
关文明把报告递给博高天。博高天不高兴地说:“他不下班,也不让我下班呀!”接过去报告,大略看看,随口问:“枣山县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想到市里来呢?”
关文明刚想说话,送霍君的老太太走进来,说关文明:“小伙子,你坐!”
博高天指指沙发说:“你坐下说。”
关文明半拉屁股卡在沙发边上,正襟危坐,意识到后背湿润,脸上有汗珠滴下来,说:“我在枣山县工作环境挺好,领导们对我也挺好,我喜欢文化工作,或者和文化有关的工作,市里这类工作单位更能发挥我的作用。”他不敢说特殊人才,觉得自己不够格。
博高天仰靠在沙发上,问:“你媳妇在哪儿工作?”
关文明说:“在石油公司工作。”
博高天又翻了翻放在茶几上的报告,随意地说:“老林跟我说了你的事,他分管文化工作,喜欢你这类年轻人,按说从基层不可以随便往市里调人,当然,特殊人才例外,上哪儿呢?你有地方吗?”
关文明没想到博高天这么问,他原以为把报告交给博市长,市里就会下令把他调到适合他特长的单位,说:“我没有地方,您把我调到哪里都行。”
“我哪知道哪个单位愿意要你。”博高天平静地说。
关文明明白了,凡是想调到市里来的人,都是自己联系接收单位,他更加紧张,说:“我在市里没有熟悉的单位,博市长帮助我找个接受单位行吗?”
博高天说:“我不能出面给你找接受单位,都是别人求市长,哪有市长求别人的!”
关文明张口结舌,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咋还张嘴就支使市长呢,他很自责,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别再乱说了。
博高天指教说:“让老林给你找接受单位,找好了再来找我。”
关文明只好站起来告别。
五
关文明回到林胜利家,说:“博市长说让你给我找个接受单位。”
林胜利坐在太师椅上,询问的眼光看着关文明,问:“他就这样说的?”似乎不太相信。
关文明坐在沙发上,忐忑地说:“是。”心里特别纷乱,他不知道林胜利是否嫌麻烦不再管。
林胜利犹豫一下,站起来,走到固定电话机旁,拿起电话打。然后说:“我也是刚调到市里不久,没有几个认识人,这样吧,我让滕子澄给你找个接受单位。”
林胜利拿起电话,打完,说:“我跟滕子澄说了,他说也没有熟悉又适合你特长的单位,这样吧,让他先给你找个单位借调,然后再找接受单位。你去他家跟他商量,他在家等着你呢。”
关文明朝外走,林胜利说:“茶几上的那几瓶酒你拿着!”
关文明说:“是给你的。”
林胜利说:“我也不七老八十的,给我带这个干什么,你带给滕子澄吧!”拿起酒硬塞给了关文明。
关文明拎着几瓶枣山县洒厂产的枣山大曲酒朝外走,心里不得劲,是不是他嫌我带的东西少?
关文明顺着宽阔的百柳路朝北走。看着街道旁的灯光和大街上飞快奔跑的车辆,心里急切地想着滕子澄会是个什么态度。滕子澄和林胜利都在枣山县当过县委常委,林胜利是副县长时,滕子澄是县委宣传部长,两个人合作出版过论文集,滕子澄调到市文化局当副局长时,林胜利升任了县委书记。关文明在乡下当老师时,拿着写好的论文慕名到县委宣传部找滕子澄指教过,那时候,乡下的老师说起县委的一支笔滕子澄,都崇拜得不行,滕子澄四十多岁,络腮胡子,细眯眼,乐哈哈的,讲解论文写作的要领导时,配合着手势,情绪振奋,看得出来,他对热衷写论文的年轻人很看重,说:“论文看着简单,写起来难,得有深厚的中国古文化底蕴,会写的人很多,写得好的人凤毛麟角,多看多写,没有捷径可走。”在后来的接触中,关文明发现滕子澄总是乐哈哈的,从来没有皱眉、生气的时候,他赞叹,滕老师真是乐观呀!
县政协缺一名秘书,政协让县委宣传部在教师队伍里推荐一个人,滕子澄推荐了关文明。,关文明调到县政协工作后,有一次到市里开会,晚上滕子澄到宾馆看望关文明,滕子澄打听林胜利是不是即将升任市政府宣传部长?关文明说不知道。滕子澄说:“他老伴儿和你媳妇不是都在县石油公司吗?林胜利又常常把你叫到家里谈论写作,这件事不跟你说吗?”
关文明说:“林胜利升任市政府常委后,去他家的科局长多起来,我就不去他家了。”
林胜利由市政府常委兼枣山县委书记改任副市长后,滕子澄在市文化局副局长的位子上也退休了。
回想起往事,关文明对滕子澄有着亲切感,在关文明的心目中,滕子澄是他的恩师。
滕子澄在家等着关文明,说:“李市长在电话上说,让我找个适合你的单位,文化局合适,你同学郝精力又在文化局当副局长,事情好办。”
关文明说:“我跟郝精力说,他是副局长,说的不算,你还是帮助我找个别的单位吧!”
滕子澄为难地说:“我退休了,不接触外面,没有熟悉的单位,就是有,谁还搭理我个退休的人。”
关文明本想是副市长让他帮助找,他立刻就能找一个单位。
滕子澄说:“找接受单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得慢慢帮助你找。”
要是这样的话,我在这里等待,要住宿、吃饭,花不起那么多的钱,回去等吧。
六
关文明返回县里,单位的人都知道他要调走,老是有人问他什么时候走。他想,既然决定走了,就马上走吧,先找个单位借调,反正,边在市里上班,边等待调令。
晚上,关文明给滕子澄打电话:“滕老师,你给我找接受单位有眉目了吗?”
滕子澄说:“还没有。我找了两个单位,因为不熟悉,加上我退休了,人家不愿意搭理我。”
关文明实话实说:“我想早点到市里工作。”
滕子澄说:“你的同学在市文化局当副局长,你跟郝精力说说,让他帮助你办办!”
关文明给郝精力打电话:“林胜利副市长和博高天市长都同意我调到市里,让我自己找接受单位,我想到市文化局,你看行吗?”
郝精力说:“现在市文化局没有编制,你还是找别的单位吧!”
关文明思量,他是不是怕和他一个单位,在职务升迁、利益分配上争嘴?那种担心是多余的,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只是热爱文化工作而已,说:“你能帮助我找个接受单位吗?”
郝精力说:“你上次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没有能说进话的合适单位。”
关文明知道,这种事要竭尽全力争取,说:“你看这样行吗,我到你们单位借调,先去上班,我抓紧找接受单位。”
郝精力说:“借调可以。”
关文明舒了一口气,总算向前迈了一步,说:“那我就跟我们单位说借调到市文化局,过两天我就去市文化局上班。”
郝精力痛快地说:“好吧。”
关文明到社长郭志全的办公室。两个人是同龄人,区别是关文明本科文凭,汉语言文学专业;郭志全是专科文凭,商业推销专业,两个人虽然没在一个单位工作过,但是,小镇太小,经常在大街上碰面,加之都喜欢写文章,来信息报社之前两个人就熟悉。原来没有利害关系,见面说话都很融洽,有时候还称兄道弟地赞扬对方文章写得好。
关文明开门见山地说要借调到市文化局工作。坐在椅子上的郭志全瞪大眼睛看着关文明,说:“往市里调动不是容易的事,既然借调了,就要想办法调动成功,别再想回来的事。”
关文明说:“好吧,我尽力往市里调动。”
郭志全温和的口气说:“我还得到县委宣传部备案,取得景备林部长的同意。”
关文明感谢郭志全的关照。
回家,关文明跟妻子说,他先去市里借调,找接受单位方便些。
妻子为他收拾东西。
关文明第二天要走,郝精力来了电话:“你借调到市文化局的事我跟吉祥局长商量,他不同意!”
关文明非常吃惊,说:“我跟单位说过了,我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明天就去市里上班。”
郝精力说:“你还是别来了,我没法安置你!”
关文明说:“我没法跟单位说不走了。”
郝精力说:“你非要来,到市文化局借调不行。”
放下电话,关文明的心情像温度计掉冰箱,直线下降,和妻子四眼相对,沉默半天,妻子问:“怎么办?”
关文明坚定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去了,到了市里再说。”
妻子担心地说:“如果调不去咋办?”
关文明说:“我到了市里,郝精力还不想想,人家关文明都来了,咋也不能让他回去,做为同学,他想办法吧!”
妻子稍微放了心,说:“可也是。”继续为他准备东西。
七
关文明在市区南郊的车站下了班车,在附近一家小旅馆安排好住宿,已经过了下午下班时间,关文明顾不上吃晚饭,买上一件饮料去了郝精力家。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气氛很压抑。关文明想说服郝精力让他到市文化局借调,郝精力说吉祥局长不同意。
关文明说:“我只是借调,又不在你们单位站,我尽快找到接受单位调走,让我先有个站脚的地方。”
郝精力耐心地说:“我说的不算。”
关文明再坐下去也没意义,只好站起来告辞。
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关文明的心情非常糟糕。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感到前途渺茫,游子的心,谁能理解?望着高楼大厦,感叹,莫大的城市,竟然没有我的立脚之地。
回到旅馆睡不着觉,抓紧时间,到博高天家去,告诉他我已经来到市里,不可能再回枣山县,催促他快点把我调来。
坐在博高天家的客厅沙发上,关文明刚说完已经离开了原单位,到市里借调了。他本以为博高天会考虑快一些把他调来,博高天说出的是另一句话:“你妻子没在市里工作,是在枣山县石油公司。办理完你妻子调到市里工作的手续后,再说你调动的事吧!”
走出博高天的家,关文明心慌意乱。
市政府大院很安静,不远处篮球场上灯光明亮,打球的人龙腾虎跃,叫喊连天,欢乐的情绪散向四面八方。关文明真羡慕他们,我要是在这城市里有他们那样稳定的工作多好呀!当务之急,是把妻子调到市里来,妻子在国企,往市里的国企调动容易些,得找到一个有熟人的国企,抓紧把妻子调过来。哪个国企有熟人呢,对了,大学时的老师秋海月的媳妇在钢铁厂,去年秋海月去枣山县,请他吃饭的时候,他还说他妻子是钢铁厂的总会计师,说话算数,谁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对,找他去!天这么晚了,秋海月是不是睡了?睡了也得把他叫起来,这事十万火急,必须今天晚上把妻子的接受单位找到。
关文明按照去年秋海月在枣山县吃饭时给关文明的地址,在灯光辉煌的街道旁小跑着进了一个小区,上楼,敲门,里面一个妇女问:“谁呀?”
关文明问:“是秋海月老师家吗?”他非常担心这不是秋海月家,那样可就糟糕了,找不到秋海月家,再也没有熟人可找了。
妇女说:“是,你是谁?”
关文明心情舒坦,仗义地说:“我是秋老师的学生。”
妇女说:“他不在家,有事明天说吧。”
关文明说:“我有急事,必须今天说。”
门开了,一个穿着宽松衣服的妇女怒目以对:“这么晚了,他又不在家,你什么事呀?”
关文明顾不了那么多,说:“能让我进屋说吗?”很害怕妇女拒绝。
妇女让到一边,关文明松了的口气,进了屋。妇女解释说:“他不是办着函授班吗,明天开课,他去宾馆看望各县区来听课的学生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关文明。你是师母吧?”
关文明汗流如注,秋师母找来毛巾让关文明擦汗,关文明边擦汗边说:“这事跟你说也行,去年秋老师去枣山县跟我说过,您在钢铁厂当总会计师,我要往市里调动,市政府领导说必须先调配偶,让我想办法。您能不能把我妻子调到你们钢铁厂里?”
关文明说着话,不断地擦脸上的汗,他感觉这屋特别热,无法控制头上的汗,毛巾已经擦湿了,仍然汗流如注。
秋师母专注地看着关文明头上的汗,说:“你别着急,这种事着急也没用。我在厂子就是个会计,调人这种大事我说的不算。”
关文明愣怔一下,说:“秋老师说你在厂子说一不二!”
秋师母说:“别听他瞎说了,他到哪儿喝点酒就三吹六哨。”
关文明心凉了,而且凉得特别彻底。
师母又说了什么,关文明没听进去,他着急,心里慌乱。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秋海月家的,在大街上慢慢地朝旅馆走。
八
关文明早晨起来,到街旁的地摊上吃了一碗豆浆和油条。
急匆匆地朝林胜利家走。
市政府的院子冷清清,偶尔有一个人走过;篮球场上三两个人在打篮球,喊叫、跳跃,无所顾忌。关文明走到林胜利家大门口,胆怯,一大早晨就到人家来,人家吃饭了吗?这么早打扰人家合适吗?
一会上班时间到了,林胜利就走了,不能再犹豫,硬着头皮去敲门。还好,听见了麻婶的问话声:“谁呀?哦,是关文明呀。”门开了,麻婶亲切地朝他笑,
关文明不好意思夹杂着感谢,朝屋门口走的脚步有些杂乱。
林胜利正在客厅穿外衣,准备上班,对于关文明的到来有些意外,问:“你的事什么状况?”
关文明恭敬地站着,顾不了更多,着急地说:“我跟原单位说到市里借调,那边的工作已经有人接手了,我也不能再回去了。”
麻婶站在屋门口,慈祥的眼光看着关文明,说:“关文明你坐下,还没吃饭吧?吃了?我给你倒一杯水。”
林胜利顺势说:“你坐下。我给郝精力打电话说了,你到他们文化局最合适,他说不行。你看看吧,同学都说不进话去。”
关文明坐在沙发上,感觉坐在针毡上,他央求说:“林叔,你给我找个别的接受单位吧!”情况紧急,顾不得什么单位了,有人接受就行。
林胜利穿好了衣服,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黑色文件包,做出走的架势,说:“你别着急,我慢慢给你找。”
能不着急吗!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关文明说:“等倒是可以,现在我没地方呆。”
大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林胜利拎好了包,说:“我今天下乡,车已经来了。你去找滕子澄老师,我跟他说过了,让他给你找个借调的地方,跟他说清楚,只是调动前临时呆上一阵子。”
林胜利朝外走,麻婶微笑地看着关文明,关文明想到了母亲的笑容。
离开林胜利的家,关文明到市场上买了二十斤一纸箱的鸡蛋,打着人力三轮车到了滕子澄家。
滕子澄虽然表现得很热情,但是,脸上天然的褶子纵横交错,显得愁容满面,说:“你的事我跟市文化局吉局长说了,他说得跟副局长郝精力商量,终究人家是副局长,按说郝精力你们是同学,他应该同意,他却不同意。”
关文明听出的话音,这是变相地把找不到接受单位的责任推到他身上。关文明情绪低落地说:“别联系市文化局了,我不去那里,不要再考虑适合不适合,什么单位都行,只要我能调来就行。”心里话,人活着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别的。
滕子澄给关文明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说:“我跟林市长又通了一个电话,问问私人企业行不行,他说不一定非得国家单位,只要有个地方先借调,接受单位慢慢找。他这么一说,我就给你找了个私人报社,是我的一个熟人办的《人民生活报》,内部刊号,你看看行吧?”
关文明本来是奔着市文化局来的,就算是市文化局借调不成,他认为凭着林胜利和博高天的面子,找个国家单位借调不成问题,闹来闹去,能借调的地方是一家私人报社,眼下最要紧的是有个安身的地方,先建立根据地,然后谋划打江山。他说:“行吧,我先在这家报社借调。”
九
滕子澄领着关文明穿过两条横街,到了《人民生活报》社。
这是僻街的一座四层楼,滕子澄说这是市水利局的楼,报社租了四楼。他们上到四楼,走廊两旁的门口上分别挂着“总编室”、“编辑部”、“发行部”、“广告部”等牌子,一副大报社的繁荣景象。到一个门口,门上挂着“总编室”的牌子。
关文明跟着滕子澄走进屋,靠窗子办公桌后站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白白胖胖的,戴一副眼镜,觉得面熟,忽然想起是在电影上,日本人的翻译官就是这模样。男人很热情地跟滕子澄握手、说话。滕子澄介绍了关文明,并向关文明介绍:“这是报社的社长佟风。”
佟风和关文明握手,让关文明坐在沙发上,问住哪里,家里几口人,在这城里是否有亲戚?关文明回答着,心里发凉,在国家单位呆习惯了,到这个私人企业,有虎落平川的感觉。
滕子澄询问报纸的情况。
佟风说:“一个周一张。”从桌子上扯起报纸递过来。
关文明接过报纸看,这是一张和《人民日报》一样大的报纸,文章题目却是另一副样子,有的是从网络上摘下来的内容,有的是人物通讯,或者产品介绍。关文明猜测是广告。
关文明问:“这报纸是什么机关办的?”
佟风瞅关文明一眼,不大情愿地说:“是市企业家协会主办,青年企业家协会协办,人民生活报社编辑的综合性报纸。”
关文明想,名头很大,其实就是你自己办的。
滕子澄说一会儿话,说:“不打搅了,关文明就在你这儿上班了,有什么事咱们再联系。”跟佟风和关文明握别。
两个人重新坐下,关文明刚想问问这报社多少人,佟风抢着说:“你上这儿上班,有些制度先向你宣布一下,报社有报社的规矩,这个报社的规矩就是只干活儿,什么也不许问,也不许乱说,让你干啥就干啥,懂吗?”
关文明点头。
佟风一改刚才对滕子澄的热情和严肃,说:“你这就正式上班了,是吧?那就马上工作,你的任务就是从网络上摘文章,什么内容呢,我跟你详细地说。”
佟风比划着跟关文明讲解。
十
佟风给关文明安排的宿舍在走廊一头的大会议室里,用布隔出来一块地方,床是用桌子搭的,只有他一个人住宿。走廊的那半截屋子归水利局用。
下班后,关文明有些饿,从提包里翻出来从家里带来的炒面倒进碗里,拿起窗台上的暧壶倒水,搅着碗里的炒面,站在窗台前吃了,碗就扔在了窗台上。
他站在窗户前望着城市,思念自己那个遥远的家。他想,要先把妻子调到市里,有了家,生活方便些。往哪儿调妻子呢?妻子在县石油公司,市石油公司的经理门仁清在枣山县当过三年副县长,虽然不认识,但是,在小镇上工作过,说起来相互都知道。对,就找门仁清去!
下了决心,关文明舒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命运,没有困意,找门仁清之前,要想好咋说,不能说自己来市里是林胜利副市长给办的,有些人最反感用官压他,门仁清当过副县长,在官场上混过,他不会惧怕这个。
关文明想着,有些困,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敲击着窗户玻璃啪啪地响。关文明站在床前,懒懒地脱衣裳,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在床上,两脚蹭掉鞋,张倒在床上,扯过来被子拥着睡了。
第二天中午要下班时,关文明跟佟风说饿了,要上街买点饭吃。佟风不理解地看着他,问:“你早晨没吃饭?”
他说:“吃了,没吃饱。”心里话,在饭店吃饭,舍不得花钱,整天处于饥饿状态,吃了饭也是饿。
佟风很不情愿地说:“去吧!”
关文明下了楼,在楼门口旁骑上自行车奔向石油公司,石油公司在第二个十字街的路边,二层小楼,在楼道里打听,经理办公室在楼里边一个屋子。关文明在枣山县乡下教学时,听说有这么个副县长,他调到县政协时,门仁清调到了市石油公司,没见过。心想,进经理办公室,如果有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一定是门仁清,就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说在枣山县时就认识他;如果屋子里人多,就悄悄地打听哪个是门仁清,然后上前打招呼。
关文明走进经理办公室,三四间屋子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没有人,他正要转身出来,从套间的门口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着关文明,问关文明:“你是哪儿的?有什么事?”
关文明猜测这就是门仁清吧?想称呼,又怕错了,不称呼,又怕对方有想法。正犹豫,那个男人又问:“你找谁?啥事?”
关文明拿不定这是不是门仁清,心虚地说:“找门经理。”
那个人很热情地说:“门经理开会呢,你等一会儿。”
庆幸哦,没有叫他门经理,要是叫了,该有多尴尬,老天爷不灭大傻瓜!那个人返身进了套间。顷刻间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个子不高,白净面皮,长睫毛,笑眯着眼。关文明猜测他应该是门仁清,心里发虚表面大方地笑着说——这笑着说很重要,显得高兴,“门经理你开会呢?”关文明伸出手和男人握手。
那个人被动地和关文明握手,没否认是门仁清,也没承认是门仁清,犹豫地问:“你是哪儿的?我怎么想不起来。”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断定这就是门仁清,关文明踏实了。心里话,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怎么会想起来了。关文明一副很熟的样子说:“我是枣山县来的,叫关文明。”
门仁清听说是他工作过的地方来的,老乡,猜测出个大概了,热情地说:“你坐在这屋等一下,会这就散了。”
门仁清进了套间,关文明坐在沙发上。他没想到门仁清这么热心,他还担心人家不理自己呢!关文明刚打量一遍屋子,心还没有安定下来,套间里的人就鱼贯而出,说着话走了出去。门仁清端着一个杯子走了出来,边往办公桌后边走边笑着问关文明:“来办事还是来开会?”
关文明照着自己的计划说:“我调到市里来了,在市报社。”市报社是市政府机关报,当官的都认这家报纸,要说在私人报社,当官的不认。
门仁清蛮有兴趣儿地问关文明调来多长时间了?当记者还是当编辑?谁帮忙调的?忙不忙等。又问:“咱们俩是咋认识的?”
咋认识?严格地说,根本不认识,我在枣山县政协当秘书,知道有个副县长叫门仁清,没见过,如果非要说认识,也是刚认识,或者说,要不是有事求到你头上,永远不认识。关文明脸上挂着微笑,不以为然地说:“你当副县长时,我在县政协当秘书,你没注意过我,我可熟悉你。”
门仁清得意地笑了,受人吹捧总是欣慰的,问:“你家属在哪儿上班?家住哪里?”
关文明有些紧张,嗑儿唠到这儿,可能有不愉快了,勉强地说:“我来找你就是这个事,家属想往你这儿调!”这句话说完,他脑子有点晕眩。
门仁清表情惊讶,很意外的样子,问:“你家属报社不负责?”
关文明诚恳地说:“调我时这个事就说好了,报社不负责家属,实际报社也负责不了,我媳妇不会写文章,当不了编辑、记者,就是当了,她是企业人员,不符合调到报社的条件;她现在在枣山县石油公司。”
门仁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情绪不高地说:“都是老乡,有了困难理应帮忙,没有什么可客气的。”
听了这句话关文明大为感动,心脏剧烈地跳几下。
门仁清接着说:“可你来的不是时候,现在基层石油公司要调到市里的人就有五六十,解决不了,各个县分公司的经理都要回城里来,也一个办不成,为了统一堵住这个缺口,今年年初公司党委开个会,定下一个事,就是今年基层一个人也不许往市里调。”
门仁清这么说是关文明意料之中的,关文明此次来也没打算一说就成,这是从县里往市里调人呀,多少人在活动这种事,容易吗!但即来之则极力为之。关文明说:“我知道调动是个难办的事,也知道给你出难题了,但生活所迫,我总得调家属呀,总得安家呀。”
门仁清爽快地说:“你调回去是不能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这样吧,我给你想想办法。”
有活口,就有希望,关文明非常高兴,说:“那就麻烦你了。”
门仁清说:“还要开个小会,你回去等消息吧!”
关文明千恩万谢地告辞。走出公司的大门,他觉得太饿了,去路旁找抻面馆,打工不挣钱,不敢吃价钱高的食物。
吃完,朝报社走。想到孩子入学,他才想起现在已经是七月末了,离九月一日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九月一日女儿上初中,儿子上一年级,这个时候两个孩子转学最合适。孩子户口跟着母亲走,根据国家规定以户口所在地就近入学,只有户口转过来才能在这边入学,而转户口首要的是把妻子调过来。看来妻子调动不但牵涉着自己的调动,也关系到孩子的读书问题,妻子的调动成功与否关系着全家人的命运。
过了一天,关文明中午下班时又来到了石油公司。听人们说调动工作需要花钱,他不大相信,他反复回忆和门仁清见面的全过程,觉得门仁清热诚、亲切,不像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是家乡人的缘故吗?正因为这样,关文明才敢再来找他。关文明问自己,是不是给脸就上?又一想,不上怎么着,难道妻子不调了?
关文明走进经理办公室,门仁清正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看报纸,听见脚步声,放下报纸,见是关文明,笑着说:“你进来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坐吧!”
关文明小心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忐忑不安地问一些公司经营的闲话,门仁清也问关文明忙不忙之类的闲话,各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话来话去,自然进入正题,门仁清说:“你是为你家属调动的事来的吧?你家属多大岁数了?三十五,正是干工作的年龄。这样吧,我考虑考虑。”
又有进展,这可是不敢想的收获,有进展就是收获,关文明心气甚为顺畅。再坐下去也是徙劳,人家考虑总得有个时间吧。再说,调动这么大的事不可能跑两趟就成。他感激地说:“谢谢门经理帮忙,不打搅了,我回去等着。”告辞。
关文明出了石油公司的大门,望着街上的人流,想着下一步咋办。门仁清说要考虑考虑,他考虑啥呢?这个公司他说的就算,还用考虑吗?这可是关键时刻,考虑不好就完戏,考虑好了就成功,自己该做什么呢?
在这座城市,没有可以信赖可以商量的人,城市又是那么大那么深不可测。门仁清的热情是不是隐藏着别的想法呢?关文明想来想去,想得头疼,就想叫妻子来商量一下吧!
关文明给妻子国有娟打电话,让她来市里一趟。
十一
国有娟乘坐班车下午三点到了市里。
关文明接了站,在车站旁边的饭店吃了饭,关文明领着国有娟顺着大街旁朝报社走。
天气很热,国有娟又刚吃完饭,身上粘乎乎的,头发上的汗也渗下来,顺着脸往下淌,国有娟一把又一把地抹。关文明把调动的事跟国有娟说一遍,国有娟问:“为啥先调我?”
关文明说:“九月一日要到了,孩子要转学,转学就得有户口,调过你来孩子户口就可以随迁,再一个市领导说有个两地分居的理由调我方便些。”
国有娟说:“门仁清说考虑考虑就让他考虑吧,过几天估摸他考虑好了去问问不就得了。”
关文明指点迷津地说:“不那么简单,听这里的人说得送礼,考虑的意思就是等礼的意思。”
国有娟警觉起来,转过脸看着关文明问:“得送多少?”
关文明低着头走路,说:“我只打听出送钱,送多少谁也没说过?”
国有娟沉默。
下午七点多,两个人上了水利局的楼。走廊里很肃静,佟风早下班了。这层楼没有洗澡间,国有娟在会议室脱了外衣,穿着内衣进了卫生间,插上门,站在大便池上,哗哗地洗。关文明把国有娟带来的两万元钱装到一个大信封里,坐在床上等国有娟。
国有娟洗完,湿发披在肩上,走出卫生间,回到会议室,两个人走到窗前,并肩伏在窗台上朝外望,外面是灯火辉煌的楼群。
不知道谁先动一下,国有娟离开窗台,关文明说:“走吧!”
国有娟说:“走!”
关文明问:“钱放好了吗?”
国有娟低头看看自己的衣兜,说:“放好了。”关文明转身带头往外走。
城市的夜晚也很热闹,到处是人,灯光这一处那一处,如同白天。关文明和国有娟顺着街旁走。国有娟问:“你弄清楚门经理家的住处了?”
关文明说:“我向石油公司的人打听清楚了,他家离我打工的报社只有半里地。”忽然想起了什么:“只送钱不好吧?”他低着头,心情不好,没有这么干过,心里不踏实。
国有娟也这么思量,只给人家送钱,不带上点别的礼品,人家习惯吗?说:“要不买两瓶酒两瓶罐头一把糖?”
关文明不以为然:“人家当经理的稀罕那些烂玩意儿。”
国有娟心里话,玩意儿不好自己还舍不得吃呢,连给孩子买把糖都舍不的。嘴上却问:“那买点什么?街上再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关文明倒是早进城几天,很是内行,说:“买个千八元钱的营养品。”
国有娟觉得这个主意好。
门仁清家在一个僻静的居民小区里,关文明和国有娟在楼群里转一会儿,找到了那座楼,寻到楼门,上了楼,一层两层三层四层,右边这个门,关文明按了门铃,一个女人开了门,问过找谁之后,就往旁边退一步,让两个人进屋。关文明原以为这种官员的家不会随意让陌生人进,会被拒之门外,没想到这么痛快。两个人走进屋。
三室一厅,屋子里豪华的程度关文明和国有娟都没敢想过。关文明想,这么富裕的家庭还在乎两万元钱吗?
女主人把两个人让进客厅,问两个人有什么事?
关文明说:“来看看,认认门,以后要常来。”
女人问:“你们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听了回答好像明白了什么。说“你们坐着。”转身进了另一个屋子,屋门口立刻走出门仁清,见关文明带着个女人,很惊讶,问关文明:“你怎么找到我家的?我怕你来你偏来了。”
三个人就会意地笑。
没等门仁清问国有娟是谁,关文明先作了介绍,门仁清说:“我猜出来了。”
三个人落座后,国有娟说:“听关文明说门经理很关心我们的事,特意来看看。倒是老乡,在家乡当县长的本色没变呀!”
门仁清脸上有了光荣之色,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在那儿也没给乡亲们带来什么好处。”
关文明想,国有娟怎么这么会说话,看不出,到了节骨眼上比我会来事!
门仁清不是那种摆架子的官儿,很热情地问国有娟的娘家情况,又问关文明报社情况,最后说:“国有娟调动的事我记在心上,只是太忙又加上党委定了不从基层调人,国有娟的事得专门商量,别着急,再等等。”
关文明说:“不着急不着急,不过就是孩子的入学时间是死的,我们除了依靠你,这城里不认识第二个人,你费费心吧!”
门仁清谦虚地说:“不费心,都是老乡,有困难找我我很高兴,只是我能力有限,尽力办吧!”
国有娟说:“那里老乡还常念叨你,你在那儿做了很多好事。”国有娟如数家珍说开去,桩桩有据,件件可查,形象逼真,情节动人。说的门仁清都不知道怎么笑才能表达他的得意之情了。
关文明很惊奇,国有娟说的那些事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暗自抱怨国有娟胡乱地拍马屁,这会惯得门仁清养成浮夸风的,但一想到今天来送钱不也会惯得门仁清腐败吗!生活所迫,不能强求每个人在每一时刻都讲道德。这么想开了,关文明就坦然了,还不时地补充几句。
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闲谈了半个多小时,有这样耐性的领导是不多的。门仁清说:“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想进屋躺一会儿,你们呆着吧,爱看电视打开电视,你们的事我记着。”说着站起来要进卧室。
关文明和国有娟眼光一对,会意了,关文明说:“我们也走了。”
国有娟就势说:“听说你身体不好,给你买点营养品,本来还想给你买点别的东西,又不知道买什么,留点钱你自己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吧!”
关文明感叹国有娟的随机应变能力。国有娟把放在脚边的营养品拎起来放在茶几上,又从衣兜里掏出那个信封放在营养品盒上。门仁清看看营养品,说:“你们挺困难的,闹这个干啥,我啥也不缺,带来的东西拿给你们的父母和孩子吧!”
两人不知道说什么,笑着往外走。走到门口,门仁清拿着信封塞给关文明,往外推着他们说:“别听别人瞎说,用不着这个。我看你们俩也挺着急,明天上午我们就开会研究你们的事。”
说着,把门关上了。
街上到处是灯光,亮如白天,人还是那么多,蚂蚁一样来往穿梭;空气凉了一些,夜更深了。两个人往水利局的楼走,都不说话,心情倒轻松多了。钱人家没要,事也答应马上办。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努力的都努力了,成功不成功都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这时候关文明才一心一意地问起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县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然后向国有娟介绍起自己的工作联系到啥程度了。
十二
第二天中午,关文明和国有娟在饭馆吃完饭,国有娟说:“我今天下午听个信儿,明天回去了。”
关文明挽留:“好不容易来一趟,住几天吧!”
国有娟皱眉:“我本来是想住几天的,这儿也没个吃饭住宿的地方,还是回去吧!”
关文明上午编辑稿件,国有娟呆在会议室里。两个人中午在街上吃了饭,坐在马路旁挺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国有娟说:“门仁清说今天上午研究,咱们去看看吧!”
关文明犹豫着说:“这么急不好吧?”
国有娟急切地说:“去看看吧,行与不行我明天都走。”
两个人就顶着烈日朝石油公司走。
走进门仁清的办公室,门仁清不在,倒是关文明第一次来碰到的那个人坐在沙发上。那个人站起来问二人:“你们找门经理吧?他正在开会,你们明天来吧!”
国有娟问:“门经理什么时候散会?”
那个人说:“得开一下午,按照上级的要求学习党史,他让我守在这屋,谁来找他都让打发走。”
等一天,很难。关文明说:“我们找他有重要的事,问他一声就行了,因为我们明天等着走。”
那个人思量一下,说:“你不是门经理的那个老乡吗?你等一下。”进了套间,顷刻出来,对关文明和国有娟说:“你们等一会儿再来吧,他散会见你们。”
关文明和国有娟退出屋,顺着走廊往外走。他们不知道门仁清什么时候散会,不敢走得太远,站在走廊上思量到哪里等着。正琢磨,门仁清办公室那个人走过来,说:“你们站在这儿哪行,门经理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会,来,上这屋坐着!”
他把关文明和国有娟领进一个活动室。屋子里有书柜报架,还有四个老头儿坐在一起搓麻将,老头儿对于进来的人没瞅一眼。那个人让关文明和国有娟坐在椅子上,说:“你们在这儿歇着,门经理散会我来叫你们。”说完,走了。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像待审的犯人。关文明想,我不论在乡村当教师还是到县城当干部,都挺受人尊敬的,怎么就落到这么个地步?县里人不得怎么羡慕自己调到市里呢?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在受罪。上调原来是把辉煌留给别人,苦难自己带走。
国有娟太累了,坐了几分钟坚持不住,倚靠在关文明的身上,心中有事,她睡不着,感慨地说:“我真服了你了,你就不累不困不饿?”
关文明想到了农村的父母和哥哥,满身的尘土和一脸的污垢,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他说:“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国有娟说:“调动这么难,你就不打怵不怕难不泄气?”
关文明说:“人生如同马拉松赛,只要有耐性有韧劲,懂得任何的失败都是暂时的落后,就什么困难都不在乎了。”
国有娟说:“别吹牛了,这石油公司调不成看你还怎么耐性韧劲!”
时间在难耐的寂寞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叫他们,两个人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领他们进来的那个人站在眼前,问他们俩:“你们太累了吧?睡着了吧?”
两个人应着。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也暗了,是不是已经下班了?
那个人说:“门经理刚散会,在办公室等着你们呢!”
两个人很感动,跟着那个人出了屋。
进了门仁清办公室,那个人没进屋,走了。门仁清脸色极不好看,好像刚跟人吵过架,但对于关文明和国有娟仍是那么客气,让二人坐。二人坐下,门仁清也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们要出门?哦,国有娟明个儿要回去呀,来一次不容易多玩几天呗!家里忙呀,那就回去吧,反正也快要调来了。”
两个人听出了话音,有几分担惊受怕般地心跳。
门仁清问两个人喝水吧?两个人都说不喝,都瞅着门仁清,门仁清知道两个人最急切想知道得是什么。说:“今天上午研究你们的事没通过,有人反对。我中午分别做了工作,下午又开会商讨,有人还是反对,我不高兴了,那么着谁家还没个大事小情,一个孩子念书的事也不行,无非是帮个小忙。反对的人见我发了火不言语了。”
门仁清说着好像余气未消,端起茶杯喝口水。
关文明怀疑门仁清说得话有假,谁敢跟你经理反着干?是不是因为别的事生气顺势说成了这件事?但他不能那么表示,想说点感谢的话,又不会虚假。国有娟说:“为我们的事让你生气,真对不起。”国有娟在企业工作,会说热情的话。
门仁清说:“没关系,干我们这行的这是常事。这样吧,你们回去发商调函吧!”
关文明和国有娟同时一愣,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就这么行了?调动就这么简单?关文明和国有娟几乎同时问:“往这边调人不是这边发调令吗?”
门仁清看看两个人,说:“哪能呢,都是调出单位先发商调函,中间还有商业局和劳动局两关呢!看来你们没调过,你们回县劳动局发商调函吧,县劳动局就告诉你们怎么办了。”
两个人在心里高呼万岁。国有娟激动得眼睛都潮了,她真想给门仁清跪下磕个头,就连见过世面的关文明也乱了方寸,只知道该表示深深的谢意,却不知道说什么。
门仁清说:“天黑了,国有娟明天还要赶早车,走吧,回去抓紧办。”
两个人在门仁清的驱赶下出了屋。走出石油公司大门,看着繁华的大街才猛醒,咋搞的,怎么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两个人都后悔不迭。都感到饿,喜颠颠地朝饭馆走,边走边商定国有娟明天到家就去县劳动局开商调函,找班车捎过来。关文明接到商调函就到石油公司、商业局、劳动局办理。
关文明嘴上笑着,心却沉重,他说:“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子更长,担子更重……”
国有娟打断关文明的话说:“有了这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好说了。”
关文明说:“是呀是呀,还是吃饭吧!”
两个人喜手喜脚地进了路旁一家饭馆。
十三
关文明在人民生活报干了三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佟风给出的理由是报社效益不好,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发。关文明只好离开报社。
没有生活来源,没地方吃住,也没有地方上班。一天要支付住宿费和伙食费,这么下去受不了。他走到哪都琢磨找个住宿不花钱的地方,他进哪座楼看见楼梯拐弯处闲着,晚上都想在那个地方睡,怕人家不让。这时候,他才理解睡大街旁的人。嗳,城市真是有钱人呆的地方。
没办法,他打电话跟国有娟商量,卖了枣山县的房子,在市区买了一个六十三平米的楼房,安了家,妻子和孩子都来了市里。找门仁清调动时怕门仁清不同意,说是调来挂个户口,解决孩子上学,国有娟不上班,因此,国有娟办理完调动手续,门仁清没有给国有娟安排工作。
两个人都没有收入,关文明在家里呆不住,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闲走,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
忽然有人喊他,他转过脸去,马路对面一个男人跳下自行车,是大学同学郑启山。关文明推着自行车过了马路。
中等个子、身体干瘦的郑启山问关文明:“你往市里调动的事咋着了?”
关文明忧愁地说:“博市长让我找接受单位,我找不到,让林胜利副市长帮助找,他委托给市文化局退休的滕子澄了,滕子澄给我找个不公开发行的内部报纸先借调,我也不在那儿干了。”
郑启山打量着关文明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关文明悲哀地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呆着。”
郑启山说:“我走了,有时间到我们作文报坐坐吧!”说着,骑上自行车慌里慌张地跑了。
关文明感叹,人家是市教育学院作文报社的社长,咱们是没有单位的无业人员,嗳,虎落平川被狗欺,落配的凤凰不如鸡,人家不愿意搭理咱们。
关文明沮丧地在街上闲转悠,不知不觉地来到林胜利家,林胜利下乡了,麻婶说:“他事多,老是忙。”
关文明抱歉地说:“我不想麻烦我叔,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我叔是我唯一的指望,他什么时候能给我找到接受单位呢?”
麻婶安慰他说:“他念叨过你的事,给你打听着找地方呢!”
那就等着吧!关文明离开了林胜利家。
关文明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没事可干,在大街上闲走,路过作文报社的楼下时,不自然地上了楼,想到郑启山的作文报散散心。
作文报租着五个房间,郑启山单独一个办公室,另四个房间是编辑和后勤、财会人员。郑启山伏在桌子上忙着编辑稿件,边跟坐在旁边的关文明说话,问关文明是怎么跟原单位说的,市领导又是怎么说的,问:“你现在没有事干,原单位又不发给你工资,你生活怎么办?”
关文明悲伤起来,低沉地说:“家里原来存点钱,将就着生活。”
郑启山说:“存那么点钱花光了还怎么办?”
关文明非常痛苦,他不知道怎么办,低着头不作声。郑启山站起来,走到另一个办公室,对全体人员大声说:“我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经过我的再三请求,咱们市里的著名文化名人关文明终于同意到咱们作文报当编辑,今天来上班了,大家欢迎!”
屋子里响起了鼓掌声。
关文明非常吃惊,他没想到郑启山给他戴上名人的帽子,还留他在这里工作,很感激郑启山。
郑启山给关文明安排了办公桌。
十四
关文明的办公室两个人,另一个是博高天的儿子博晓天,博晓天的办公桌空着,不经常来上班。另外的办公室是会计室和编辑室,他和那几个人不熟悉,他天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编辑稿件。
他负责的是小学版的作文编辑,稿件来自全国各地,最多的省份是江、浙、皖,四川和江西、湖南、湖北及云南、广西、广东的学生来稿也不少,相比之下当地的稿件并不多,关文明叹息,沿海省份,什么都比北方发达,小学生的作文也比当地的稿件多且质量高。
稿件都写在格纸上,字迹整洁干净,行文流畅,内容明确。关文明第一次接触小学生作文,没想到写的质量这么高。
编辑好稿件,送给郑起山终审。郑启山看过后,语重心长地说:“你吧,尽量不要修改学生的语言,因为啥呢,你写成年人的文章习惯了,修改后的语言太成人化……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关文明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郑启山顺便说:“原来学院的院长推荐一个退休的老师来咱们作文报当编辑,他就是乱修改学生作文,也是按照他的语言习惯修改,我说他,他不听,我就不用他了。”
关文明惊讶,这是不是要辞退我的意思?赶紧表态说:“我尽量尊重原文。”
郑启山可能觉得话说得重了,安慰关文明:“你和那个老师不一样,他是不懂文章,你懂。”
关文明有了一丝安慰。别的办公室的编辑都在听他们说话,木制板隔墙不隔音。郑启山是向众人表明,不管是同学还是名家,到这个报社工作,就和大家一视同仁,遵守这个报社的规矩。
关文明开始编辑稿件,编辑完第一篇稿件,交给郑启山审阅,郑启山认真看完,失望的神态,不满意的口气说:“看来你写论文内行,对于学生作文还得向这里的老编辑学习,我说不让你改变学生的语言习惯,不是说你不做修改,编辑嘛,总得付出劳动,比如这段,明显不合理,要做修改。你重新编辑一遍。”
关文明拿着稿件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感受到了,临时工的工作不好干,实际就是压抑,在原来的单位,领导从来没有这么生冷地跟他说过话。
再编辑稿件,关文明就有点心惊胆战、谨小慎微,刻苦用心地对待每一句话、每个词语。
没事的时候,郑启山坐在关文明的办公桌旁跟他闲唠:“你往市里调动到啥程度了?”
关文明说:“博高天书记说同意批编制,但是得我自己找接收单位,我找不到,林胜利副市长答应帮助我找个接受单位,他很忙,一直没给我找到接受单位,我只好等待。”
郑启山点着了烟,吸一口,很仗义地说:“你上市文化局合适,为啥不找郝精力?”
关文明心里有一种悲哀,说:“找过他,他不同意我去。”
郑启山理解地说:“他就是怕你去显不着他了,他不写东西,心思都用在当官上。”
也可能是这样,但是终究拿不准,关文明说:“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郑启山爽快地说:“你要是不嫌乎我们作文报小,我跟教育学院院长说说,我们作文报缺编辑,把你调到学院来,安排在我们作文报当编辑。”
关文明高兴地说:“也行,就怕是学院领导不同意。”
郑启山痛快地说:“这个不用你管了。”
郑启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了就做。
十五
几天之后。
郑启山站在关文明的办公桌旁,边点烟边说:“教育学院同意你调来,院长说可以向市编委打报告要人,以前教育学院向市编委打报告要人,一个也没批,按照程序,是把报告给打给编委,编委同意后报给编委主任,也就是市长,市长批示;现在倒过来了,编委主任批给编委,编委下令。所以,教育学院打了报告后,批编制就得你自己拿着报告去想办法。”
关文明说:“你把报告给我,我去找博市长批。”
晚上,关文明走进了林胜利的家。
林胜利坐在沙发上,看着关文明:“我最近太忙,你再等等吧。”
关文明心情比往次听到这种话好多了,甚至有些兴奋:“林叔,你不用为我找接受单位了,我已经找好了,而且把请调报告送给了博市长。”
林胜利有了笑容,很有兴趣儿地说:“你坐下。”
关文明坐在靠窗户的单人沙发上,林胜利问:“你找的是什么单位?”
关文明说:“教育学院。”
林胜利先知先觉地说:“是滕子澄替你找的吧?我托付他的事他一定会办,我说你不要着急,你不信,怎么样呀?”
关文明纠正说:“不是滕子澄老师替我找的接受单位,是我的同学作文报社的社长帮助我找的,他们作文报需要一个编辑,他跟主管上级教育学院的院长要求的。”
林胜利高兴地站起来,到茶几上倒一杯水,对坐在旁边看电视的媳妇说:“给关文明倒一杯水!”
关文明忙说:“我不渴,不用倒。”
麻婶转过脸来朝关文明笑一下说:“又不是外人,喝水你自己倒。”
关文明朝麻婶点头,对林胜利说:“林叔,你问问博市长能不能批,行吗?”
林胜利很有把握地说:“我托付他的事肯定没问题。”想一想,说:“我这就问问能不能批。你上那屋去。”
麻婶站起来,领着关文明到了另一个屋。
过一会儿,林胜利走进来,欢喜地说:“博市长说他批给市编委,你过几天到市编委问问。”
关文明认为编委会通知他,至少会通知到他的原单位。
可是等了几天,没有动静。
郑启山说他:“你到编委问问,你自己的事不上心,别人能上心吗!”
关文明走进了市政府大楼的市编委。办公室里一个女人在整理文件,女人三十左右岁,苗条的身材,明亮的眼神,关文明站在她办公桌前,女人扫关文明一眼,说:“你那个事给你报上去了,你不要老往这儿跑,我挺忙的,等着就行。”
关文明知道她认错人了,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女人认真地看看关文明,疑惑地问:“你是哪个单位,叫啥?啥事?”
关文明说:“我是枣山县信息报社的,我叫关文明……”
“关文明呀?关文明就是你呀!”女人吃惊地叫起来,眼睛光芒四射地看着关文明,热情地说:“博市长的批件刚到这儿——都说从基层往市里调动难,还是有能人呀!”
得到赞扬,关文明非常高兴,说:“批件给我吗?”他不懂得下一步该干什么?
女人不高兴了,好像关文明是个骄傲的人,公事公办地说:“市长的批件我们可得保存好,这是我们的饭碗。”
关文明请教:“我接着要做什么事,等待你们下令吗?”
女人专注地看关文明一眼,好像不相信关文明的说法:“你不懂呀?”
关文明不明白女人的意思,她怎么不正面回答?迷惑地看着女人,她这是不愿意告诉还是不想告诉?或者是不能告诉?他正要问问女人,邻屋进来一个男人,看神态是个官员,对女人说:“那个档案找到了吗?马上给我送来。”转身回了邻屋。
女人拿起一叠纸进了邻屋。
关文明站了一会儿,不见女人出来,心想,人家可能只管保存批件,不管别的,还是找明白人问问下一步怎么办吧。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十六
回到作文报,关文明对郑启山说:“我去市编委问过了,博市长批了报告。”
郑启山说:“那你就办理调动手续吧!”
关文明问:“没有调令怎么办理?”
郑启山没有经历过调动,他问:“调令应该由哪儿下呢?”
关文明说:“应该由市人事局吧?我不太懂。”
郑启山说:“那就等调令吧!”
关文明的工资不足以养家,原因嘛,妻子没有上班,他找过妻子的公司经理门仁清,经理的不给安排工作,说出的理由也算合理:“你们找我的时候说调过来可以不上班,就是找个接受单位放档案,把孩子户口转过来,为得是安排孩子在市里上学,对吧?”
当时是那么说的,那不是为了快点调动的权宜之计吗!国有娟不上班,两个孩子念书时常要钱,关文明在原单位的工资已经停发,在作文报领到的工资不够用,就想让国有娟上班。可是,这些话关文明说不出口,人嘛,总得说话算数,当时确实说只是转个关系,解决孩子上学。门仁清已经帮忙了,还能得寸进尺要求上班吗!
关文明每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就已经预支光了。
关文明最大的体会是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比在原来的小镇花钱的地方多,而且物价昂贵。在作文报,除了工资,没有额外的收入。上下班的路上,关文明有个奇怪的想法,要是哪个有钱人丢失在路边的沟里一叠钱,被我捡到就好了,可以解燃眉之急。他经常注意路边的排水沟,没见到过一分钱。
这天,女儿说老师要星期日的补课费,关文明问:“星期日不补课不行吗?”
女儿嘟着嘴:“老师说,有些重点题不占用课时讲,在补课上讲,补不补课随便。”
关文明非常生气,但不能朝女儿发火。他的当月工资都花光了,怎么办呢?他说:“你让老师再等几天吧,待我发工资时补交。”
关文明走进屋里,无力地躺在床上,泪眼蒙蒙。
十七
半个月过去了,关文明走进郑启山的办公室,问:“学院没有接到调动我的调令吗?”
郑启山认真地编辑稿件,抬起头来,说:“没有,学院人事处说调进来三个人,没有你。”
关文明惊讶,别人能调进来,我怎么就调不进来?是不是我争取的编制让别人挤占了?
郑启山说:“你是不是问问怎么回事?”
关文明问:“问谁呢?”
郑启山说:“这个嘛,我也不懂。”
关文明说:“我问问林胜利副市长吧!”
关文明晚上来到了林胜利家。只有麻婶和她的外孙女,麻婶有些意外,说:“你调动的事博市长不是批了吗,你还没调来呀,我以为你已经把手续办了呢!”
关文明心情沉重地说:“批完了就没有消息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来找我叔叔,问问他该怎么办。”
麻婶说:“你叔去南山县四五天,今天该回来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林胜利回来了,风尘仆仆,看看关文明:“手续办理完了吧?”
关文明说:“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至今也没有下令。”
林胜利想想,说:“我问问博市长。”他给博高天打电话。打完情绪不高地说:“博市长说他批完就不管了,怎么办理是你自己的事。”
关文明觉得这话有道理,又有些迷惘。
麻婶问林胜利:“你还没吃饭吧,在锅里热着,自己去吃吧。”
林胜利去了后屋。
关文明走出了林胜利的家。
第二天上班,郑启山听了关文明到林胜利家的过程,说:“你再去人事局问问,为什么编委主任批了,人事局怎么不下令?”
关文明来到了人事局,在走廊上,他打听着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着关文明,关文明猜测他就是局长,说:“我想找局长。”他这样说,害怕男人把他撵出去,人事局长可是了不起的官,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找的。
男人半伏在办公桌上,面前放着一份文件,问:“什么事?”
关文明见他没有架子,放心了,说:“我想问问我调动的事。”
男人“哦”了一声,问:“你从哪儿往哪儿调?”
关文明说:“从枣山县信息报往市教育学院调。”
男人说:“学院同意调你吗?”
关文明自豪地说:“他们给市编委打了报告,博市长批到市编委了,咱们人事局怎么没有下令?”
男人说:“你再等等吧。”
关文明说:“我都等好长一段时间了。”
男人说:“你去调配科问问,人事调动他们管。”
关文明在走廊的门上方牌子上找到了调配科,屋子里坐着四五个人,关文明问靠门口坐着的女人:“哪个人管人事调动?”
里边办公桌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抬头问:“什么事?”
关文明说:“我想问问我调动的事。”
男人说:“你不用问,该调的不问也会调,不该调的问也没用。”
关文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原准备说明和解释的话,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毫无用处。他麻木地站着,坐在靠门口的女人同情地看看他,想说什么,没有说。关文明感觉到,一个基层工作的人,和这些高高在上的市里工作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没人理他,都在忙工作,关文明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走了出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局长没问我是谁,让我再等等,难道他知道我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十八
有单位接受,编委主任批了,人事局不下令,问题出在哪里呢?
博市长说他批完就不管了,林胜利副市长说让自己问问,问谁他没明确说,人事局让再等等,郑启山经历过的调动都是组织行为,接到调令到调入单位报到就行了。现在要自己办,不知道调动手续都走哪些程序,怎么个顺序,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原单位停发了工资,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孩子不断要钱,作文报发的工资太少,难以维持生活,日子越来越艰难。在市里没有单位,有困难也没人管,关文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漂荡,心情没着没落的。
关文明下班回家,顺着楼梯往上走,楼道角上女清洁工正在用一根长棍子用力捅垃圾道进口,关文明看看肮脏的清洁工,站住,说:“垃圾道堵好几天了,怎么回事?”
女清洁工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污浊的汗道子,喘着气说:“这种垃圾道不能再用了,堵住就捅不下去,新盖的楼房都不留这种垃圾道了。”
关文明不满地说:“我们家在六楼,不留垃圾道垃圾怎么处理?”
清洁工说:“用塑料袋往外拎。”说着又用力捅垃圾道。
关文明说:“捅不下去吧?”
清洁工喘息着说:“我是没治了。要是还当老师,才不受这个罪呢!”
关文明吃惊:“你当过老师?”
女人说:“我是西山县的小学数学老师,托人往市里调,受托的人说肯定能调来,我就在市里买了房子,跟原学校说借调,不要工资。搬来了,三年了也没调来,受托人说得花大钱才能调来,我没有钱,只好打工,不知道能不能调来。”
联想到自己的事情,关文明心里发凉。
关文明决定回枣山县的原单位上班,调动的事慢慢等待。
县信息报社社长郭志全满面笑容牵着关文明的手,并肩坐在沙发上,亲切地说话,听说关文明要回来上班,沉了脸,站起来,坐回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说:“你已经走了,不能再回来了!”
关文明理直气壮地说:“我的人事关系还在这里,我还是这个单位的人。”
郭志全说:“你走的时候我就告诉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关文明问:“我可以不回来,我的工资得发给我!”
郭志全神色紧张:“你走的时候我请示过县委宣传部,景部长说你的工资可以随便处理。你跟宣传部景部长说去吧,他让你回来我就同意。”
关文明坐在了县委宣传部长景备林的办公室里,景备林一支胳膊担在办公桌上,侧身对着关文明,面孔相当冷淡:“你不在这里工作,也就没有工资。”
关文明说:“我是正式的国家公务人员,工资由财政局发,我怎么会没有工资呢?”
景备林说:“你不在这里上班,你的工作要有人干,谁干你的工作,你的工资就发给了谁。”
关文明觉得景备林说的在理,可是,他没有工资就没法儿活,只能争取,说:“我的工作也用不着别人替,工资也就没发给谁,是不是社长装兜子里了?”意思是你也得到一部分吧?
景备林拿起电话拨通,对着话筒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过了一会儿,郭志全来了,坐下,景备林问郭志全:“关文明的工资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郭志全说:“按照你的指示,当作职工的福利发了。”
景备林说:“关文明回来要他的工资,我的意见他没在单位工作,就不能给他。”
郭志全对关文明说:“我扣下你的工资是为了你好,你想想,我不扣你工资,你调动就没有积极性,借调的时间过长对你对咱们单位都不好,扣了你工资,你没有生活来源,就着急调动,调的就快。”
关文明特别来气,对郭志全说:“照你的理论,你除了扣我工资,再跟我要钱,我调动不更快吗!”
郭志全张口结舌。
景备林打圆场说:“扣工资和调动没有关系。”
关文明清楚,他要是坚决回原单位上班,两位领导也没有办法,但是,他本来不想回原单位上班,因为妻子已经调到了市里,也在市里买了房子,所谓回来上班,无非是想要出自己的工资,解决自己生活的燃眉之急。看情形,工资要不出来,很失望,也很无奈,他含糊地说:“不让我回来,又不给我工资,我没别的事了。”
景备林说:“就这样吧。”
郭志全说:“我走了。”
关文明本应该跟郭志全一起走,他故意跟郭志全一起站起来,摆出要走的姿势,待郭志全朝门口走去时,他忽然说:“你先走吧,我跟景部长说几句话。”
郭志全犹豫一下,走了出去。
关文明重新坐下,不说话,他的目的是想暗示郭志全,他又跟部长说了什么,给郭志全压力。
景备林问关文明要说什么,关文明想,我不会因为工资的事跟你低三下四,不给就不给,民间有一句话: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出声,人要有志气!他说:“我不想说什么,只是累了,想坐一会儿。”
景备林侧身坐在椅子上,惊异地看着关文明,提防着他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
关文明估计郭志全走远了,站起来走了出去。
景备林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关文明朝楼下走,想到了民间的一个说法:往哪边轱辘哪边有刺,自己怎么落到这种地步呢!
十九
作文报在市报社印刷厂印刷,市报社是中共红山市政府机关报,国家单位,印刷设备先进,印刷的质量有保证。每天郑启山带着一个编辑到市报社校对作文报。这天,郑启山对关文明说:“你跟着我去报社校对,也出去散散心。”
在报社的校对室校对完当天付印的作文报,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郑启山说:“咱们别回作文报了,直接下班。”
郑启山走了,关文明不想回家。工作调动没有着落,心情不好,在哪儿也心神不宁,就想到楼上的市报社编辑部主任孙有钱办公室坐一会儿。
关文明和孙有钱是枣山县的老乡,两个人同在乡中学教过学,孙有钱比关文明大一岁,不善言语,是个厚道人。在乡下中学教学时,孙有钱业余时间喜欢写新闻稿,很想调到市报社工作,可是,只是想想,根本不可能,用老师们的话说,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一年新疆的克拉玛依从全国招聘记者,孙有钱报名后考上了。去了半年,无法适应那里的环境,鼻子经常出血,就和家乡的红山日报社联系,调到了红山日报社。这种曲线从基层到市里的调动,是孙有钱有运气,但也吃不了少苦,听枣山县熟悉孙有钱的人说,孙有钱从新疆回来,家里一贫如洗,俗话说,一搬三穷。
孙有钱的工作很忙,肥大的衣裤上看出,他还没有改变乡下人的本色,边编辑稿件,边跟关文明说话,他问关文明:“听说你往市里调动,林胜利在帮助你找接受单位,调到啥程度了?”
孙有钱的职业经常接触各行各业的人,这种事他会通过各种渠道得悉。关文明心冷,说:“市教育学院给市编委打了报告,编委主任博市长批了,可是,市人事局不下令。”
孙有钱抬起头来,问:“人事局为什么不下令呢?”
关文明消沉地说:“我也不知道。”
孙有钱停止编辑稿件,看着关文明,兴致盎然地说:“我们市报扩版,正在物色编辑记者,你来市报得了。”
关文明信心不足:“那倒是好,问题是来不了!”
孙有钱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就来不了,只要争取就能来。我去跟铁臂社长说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没容关文明回过神来,孙有钱起身出去。
关文明想,说也白说,社长不可能要我。
一会儿,孙有钱回来了,坐下,说:“我跟铁臂社长说了,他说得召开社党委会研究一下,你再让林胜利副市长跟铁臂社长说说,这样把握些。”
关文明感谢孙有钱的热心,但是,心里不踏实,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对孙有钱的话不敢相信,说:“你这里也没个把握,还是先别跟林胜利副市长说了。”
孙有钱说:“怎么没有把握,报社正缺人,你正合适干这个工作,肯定能调来。这样吧,晚上我跟着你去林胜利家说这事。”
关文明信心不足,勉强地说:“好吧。”
二十
关文明是四月份离开枣山县的,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二年的春节。
春节前,国立娟给两个孩子各做了一身新衣服,关文明他们两口子没有钱做新衣服。春节这天中午四口人吃完团圆饭,家里的食物储备光了。俗话说,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关文明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初一的早晨,孙有钱来到了关文明家,对国有娟说:“来看看。”看见关文明躺在床上,惊奇地问:“你病了?”
关文明懒懒地爬起来,精神不振地说:“没有,就是……没精神。”
孙有钱各个屋看一遍,一贫如洗。关文明没什么招待他的,又不能不热情,说:“咱们俩下一盘棋吧!”
两个人下了一盘棋,算是春节的娱乐活动。
孙有钱临走的时候,对关文明说:“你调动的事,管我说不行,林胜利副市长虽然给铁臂社长打了电话,你也得表示,正月正是送礼的时候,你找个时间,到银行办个卡,存上一万元钱,连同密码送给铁臂社长。”
关文明情绪不高地说:“好吧。”
送走孙有钱,关文明和国有娟商量送不送钱?关文明说:“按说不用送钱,那天晚上我和孙有钱去林胜利家,说起铁臂同意把我调到日报社,林胜利当着我们两个面给铁臂打了电话,证实铁臂确实同意接受我去日报社。铁臂说,日报扩版后,市里同意增加编辑,报社就有关文明这个人选,经打听,前些年枣山信息报成立时,调关文明去当编辑,关文明不同意,近来听说关文明调到了枣山县信息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打算进一步了解,林市长推荐他,这事就解决了。两个人聊了半个多小时,大多是林胜利说他到加拿大考察,写了几万字的加拿大纪行,要在市报上连载,铁臂说这是给市报增光添彩的事,希望早日把稿件拿来。两个说得很愉快,这样融洽的关系还需要做这种庸俗的事吗?”
国有娟说:“孙有钱说让送钱,不送不好吧!”
既然这样,就送吧,不然传出去会被人说想办事,又铁公鸡一毛不拔。关文明决定把家里仅有的钱支出来。初二吃完早饭,两个孩子说是没看过火车。关文明两口子领着两个孩子去火车站看火车。路过银行,关文明进去办了一张银行卡,出来看见妻子站在街旁,身上的旧衣服和这欢乐的春节很不协调,关文明觉得很对不起妻子,越是困难越要花钱。
大街上人很少,都在家里过春节。两个孩子欢蹦乱跳地前跑后跑,走到市报社的马路对面,街道旁的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穿着浅黄色的风衣,这个北方城市很多中年人都喜欢穿这种风衣;戴着黑色的棉帽子,低着头走来,近了,关文明认出是市报社的社长铁臂。关文明跟着郑启山到市报社校对作文报时,碰到过铁臂,郑启山介绍关文明认识了铁臂。关文明认为和铁臂没有特殊关系,铁臂尽管跟林胜利说同意调他去日报社,实际不会调他,对铁臂热情不起来。铁臂倒是挺热情,问他们干什么去?春节过得可好?说林胜利副市长跟他说过了,报社党委已经召开过党委会,研究决定调关文明到报社工作。这类话关文明听得次数多了,有些麻木,要分手时,关文明塞给铁臂一张银行卡,铁臂问:“这是什么?”
关文明极不情愿、但脸上热情地说:“过年了,本来想去您家看看,正好碰上您,您随便买点什么吧!”
铁臂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上了班办公室会通知你办理手续。”把卡推回关文明手里,转身走了。
妻子问关文明:“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上班就调你去他们单位工作?”
关文明拿着卡,呆愣地说:“他就是市报社的社长。他是那么说,不可能调我。”
二十一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
关文明天天坐在作文报的编辑室里编辑学生作文,有时候,他还给学生写信,指出作文需要改进的地方,有时候通知作文被采用了。时常收到学生的来信,都十分尊敬地称呼他老师、叔叔、大爷,对他很是崇拜。关文明看了这样的信,心里温暖,又很悲凉,孩子,你不知道你这个老师、叔叔、大爷有多落魄呢!
关文明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作文报编辑了,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圣人。
北方的热风刮起来了,春天到了。
孙有钱给关文明打来电话:“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报社给市编委打的请求调动你的报告在我这里,你来取走,找编委主任审批。”
关文明高兴,又有点不踏实,有教育学院的前车之鉴,心里没底。
到孙有钱办公室,孙有钱说:“报社办公室的人找不到你,把报告送到我这儿了。”
关文明看了报告,愣住了,问孙有钱:“这个报告除了我,怎么还有一个人?”
孙有钱说:“我问过铁臂社长,他说这次同时调你们两个人,那个人是晚报的记者。”
关文明说:“博市长答应只批我一个人,这个人我不管,单给我打个报告吧!”
孙有钱说:“要是这样,我这就去找报社办公室主任田花园,让办公室分别给你们两个人打报告。”
孙有钱去了一会儿回来了,说:“田花园去找铁臂社长,铁社长说就打一个报告,你怎么找领导批就不管了。”
不给单打报告,只能这样找博市长批了。
春光明媚,市政府大院安静详和,中午上班前,关文明在市政府大楼的门前,等待博高天来上班。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上班时间;他到博高天家门口,不敢进去。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老是麻烦人家,真的不好意思,可是,不找他又不行,怎么办呢?古人说的对,世界上最难的是求人。
关文明在博高天家门口旁转来转去。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博高天家的大门开了,博高天走出来,看见关文明,立刻低下头,脸色非常难看。关文明走上去:“博市长,市报社要求调我去工作,打了报告,我来找您给批一下。”
博高天朝办公楼走着说:“我已经批给教育学院了,不能再往别处批。”
关文明已经有经验,领导说不行,并不是没有回旋余地,只要顽强地说,就有希望。他跟着博高天说:“批到教育学院人事局老不下令,没办法,我才又找了这个单位。”
博高天不理关文明,关文明跟着博高天走进办公楼门,上楼,进了办公室。博高天沏茶,关文明站在办公桌前。博高天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伸出手:“把报告拿来我看看。”
关文明双手递上,相当地尊敬。博高天大略看看报告,说:“我只能批你一个人,这报告上另一个人我不认识,报社也没跟我说过,你让报社单给你打个报告拿来!”
关文明小心地说:“另一个人我也不认识,我让铁臂社长给我单打报告,他坚持就打这一个报告。”
博高天又看看报告,嘀咕:“这山望着那山高。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来找我。”在报告上签了字。
关文明谢过博高天,拿着报告往楼下走,腿打哆嗦,热泪盈眶。
二十二
关文明把报告交给孙有钱,依然在作文报上班,等待人事局的调令。
又过了五六天。
有人给关文明打电话:“你是关文明吧?我是市报社铁臂,你的调动手续办理的怎么样了?”
关文明说:“是铁社长呀,我没接到市人事局的调令,没法办理调动手续。”
铁臂说:“这事和市人事局没关系,咱们市报社的人事关系都在市政府宣传部,你该怎么办理就怎么办理。”
关文明觉得铁臂这话说得奇怪,说:“没有调令我怎么办理?”
铁臂说:“听你说法,你不懂人事调动程序,咱们报社向市编委打了报告,编委主任批了,你就可以到原单位的主管上级组织部开商调函,交给市委宣传部,市委宣传部批了再由市委组织部下令。”
关文明还是不明白:“你是说,不是由这边的接受单位先开商调函?而是由枣山县我的上级单位县委组织部开商调函?”
铁臂说:“对!”
关文明担心地说:“没有调令,我在原单位把关系开出来,一旦调不来我也回不去了,咋办?”
铁臂说:“这样说吧,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调到市报社了,咱们俩是一个单位的人了,你立刻去原单位开商调函,明白了吧?”
关文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近一年多,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坚定不移的话,他说:“我听明白了,我明天就回枣山县组织部开商调函。”
关文明坐在回枣山县的班车上,回顾调动过程,才明白,博市长批了教育学院的请调报告,自己就可以到枣山县组织部开商调函了,自己不懂,又没人告诉,就傻等,还到人事局询问,人事局的人也不细问问怎么回事,打官腔。当然,人事局那么多事,可能顾不过来。
关文明也明白了博高天签字时说的那句不满意的话:“这山望着那山高!”博高天是说:“我批给教育学院了,你不去,又想去市报社,不知道上哪儿好了。”
哎,误会哦!
二十三
关文明走进枣山县委组织部的办公室,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眼睛挺大、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她看着关文明。
关文明似乎见过她,但是,急于办事,不想扯闲话,直接问:“调走开商调函找谁?”
经历过调动的艰难,关文明对什么都有一种警戒心,提防女人盘查他,准备解释往哪儿调,她如果拒绝开商调函,怎么说服她。
女人往邻屋一指:“找105的尹强。”
这么痛快?心里轻松一刻,关文明顺口问:“尹强管这个?”
女人好奇地看关文明:“对呀,你们认识?”
关文明大方地说:“我和他多次见过面。”
女人认真地打量关文明,好像对他怎么认识尹强没兴趣儿,说:“你就找他吧。”
关文明往外走,心想,尹强能给我开吗?不需要送礼、找人、人情什么的?
走进105办公室,屋子里两个人坐对桌,都在电脑前忙乎什么,关文明站在尹强桌子旁。
尹强转过脸来看看他,惊奇地问:“关文明,你不是借调到市里去了吗?”
关文明说:“是,我正式调走了,来开商调函。”准备详细介绍调动的过程,说明为什么不是调进单位开调令,而是要先来调出单位开商调函,尹强刁难的时候怎么耐心地跟他说。
尹强拉开抽屉,掏出一个大本子,上面写着三个大黑字:介绍信。问:“什么单位?”
尹强什么都不问,关文明不放心,问:“我要是开出商调函,最后没调走再送回来行吗?”
尹强说:“这个我不管,你要求开我就开。”
关文明提示说:“你不需要请示领导?”
尹强说:“不用,这是我的工作,这种商调函经常开。”
关文明问:“这个商调函怎么开呢?”
尹强说:“你就说你想往哪个单位调吧。”
关文明说:“市报社。”
尹强飞快地开了商调函,盖了章,递给关文明。
关文明不相信这么简单:“这就完了?”
尹强说:“完了。”不让关文明坐,也不再跟他说话,也没有对他调到市里表示羡慕,当然,也没有恭维的话,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忙乎。
关文明意识到,尹强对这种工作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该走了。
在走廊上犹豫一下,应该到宣传部长景备林那儿打个招呼,让他知道自己调走了。
上到四楼,进了景备林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后椅子上的景备林很意外,也不让关文明坐,冷漠地说:“你工资的事上次咱们三方都已经说好了,你就不要再找我了。”
关文明心情好,对景备林的态度不再计较,解释说:“我不是为工资来找你,我调走了,回来开商调函,顺便看看你。”
景备林仍是绷着脸:“你调动的事,得去找组织部,宣传部不能给你开商调函。”
关文明觉得来看他,真是多余,说:“我知道商调函到组织部开。”
景备林说:“组织部是一楼。”
关文明不想再解释,说:“好吧。”走了出去。
关文明办完了手续,坐在班车上返回市里。望着田野和远处的群山,脑海里放映着在这片土地上经历过的许多往事。
回想调动过程,虽然艰难,总算调成了,感动,愉悦,我真是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