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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农村当兵改革开放公社 |
分类: 独家 |
上世纪七十年代,崇尚“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年青人为了能走向部队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还通过找熟人,托人情实现自己的心愿。1976年我18岁,决定去参军,到部队这所大学校去锻炼成长,但没有人情关系可找,只得顺其自然地去参加应征。
秋天打完场,家家墙上的广播喇叭广播了当年的征兵令,我等待大队宣布征兵通知。
过了两天,村子里还没有动静,我正跟着社员们平地,歇气的时候我耐不住,怕被检查兵的拉下,跑到大队跟我中学的同学郑海河说:“我报名去检查兵!”他在大队当民兵连长。
郑海河站在屋地上愣住了,问:“你听谁说征兵?”我说:“听喇叭。”郑海河不情愿地说:“先记上你的名儿,检查前还得征求你家长意见。”
晚上,我在西屋刚躺下睡觉,听见进了东屋一个人,跟母亲说话,我断断续续听到母亲说:“没听他回来说。”“家里没人挣工分……”嘀嘀咕咕一小会儿,那个人走了。
早晨我去上工,外号称“张老汉”的小伙子问我:“你怎么没去公社检查兵?”
张老汉叫张学志,因为家里穷,十六岁就不念书下庄稼地干活儿,人小,累得弓着个腰,村里人都称呼他“张老汉”。
我心跳了一下,有些慌,问:“今天检查吗?”
张老汉说:“郑海河刚带着于占学他们几个人走了。”
我大惊,撒开腿跑出村子,顺着大路朝公社方向追。村子离公社五里路,乡间的路上没有行人,东边的查布杆山巍峨的挺着头,远山一座连着一座。追到公社村子前,看见郑海河和几个村子里的青年正走得急。
郑海河可能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我,有些惊奇,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报过了名,也去检查。”郑海河脸色阴沉下来,说:“你母亲说你们家没有人挣工分,不同意你去当兵。”
这是实情,我走了家里确实更困难,母亲虽然那么说,其实她也盼望我能当上兵,我说:“我母亲同意了,是她叫我来的!”我第一次撒谎,脸有些热,不这么做就会后悔一辈子。
郑海河不情愿地说:“那你先跟着吧,到公社再说。”
公社院子里站满了污垢满面的青年人,公社武装部陈部长站在办公室门前和几个村干部说话。郑海河带着我们几个人走到陈部长面前,报了到,郑海河还特意把我后追上来的情况跟陈部长说了,陈部长看了我一眼,看得很认真,他和在公社当副主任的大哥关系很好,大哥对我说过,我当兵的事他会关照的,他说:“先让吕斌体检,家长的事过后再说。”
体检开始后,郑海河老是跟着我,我测试视力时,郑海河站在我身边,医生指着挂在墙上的视力符号,我看得很清楚,刚想开口,郑海河抢着说:“口朝右!”我说:“口朝右!”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放下指挥杆,对郑海河说:“你出去,没你的事。”
全部检查完后,我站在门口等另外几个人。郑海河忽然从屋子里走出来,朝我大声说:“你视力不合格。”
我感到意外,问:“谁说的?”
郑海河走到我面前,边说:“我看着医生添的表格了。”
我想,我眼睛根本就没有毛病,医生凭什么乱添。我气冲冲地朝测视室走去,到屋门口,陈部长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看见我愣了一下,说:“我正找你,来,重测一遍视力!”
陈部长带着我走进测视室,在三个医生的监督下,我重新测一遍视力,三个医生相互点点头。
回到村子里,我依然跟着社员们干活。这天上午,正跟着社员们平地,老远看见大队会计齐志才踩着满是坷垃的土地朝我们走来,他是我们村七个高中同学中的一个,他猫着腰,迈着大步,显得裤裆很大。他走到干活的人群,不理别人,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来了两个当兵的,在大队等你,你回去一趟。”
我在社员们羡慕的眼光中跟着齐才才朝村子里走去,我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前面的齐志才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坷垃,挑着地方走,说:“通知来了,咱们大队你和于占学合格了,明天去旗医院体检。”
我跟着齐志才走进大队办公室,大队党支部书记于贵德坐在炕上,他叼着烟袋吸烟。办公桌旁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面孔很和善,是个军官;炕上头朝里躺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军人,正睡得香。齐志才指指我对军官说:“这就是吕斌!”
军官站起来,瞅着我笑了,介绍了他叫啥。我心跳得慌,没听清他的名字。军官伸出手来,我机械地和军官握了手。军官问我:“愿意当兵吗?”
我拘束地抓着衣裳揉搓,说:“愿意!”
军官笑容可掬地看着我说:“当兵苦哇。”
我说:“我不怕吃苦。”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想,再苦也就农村这样呗。
军官笑了,他好象很满意我的回答,说:“这次征的是炮兵,一颗炮弹上百斤,你扛得动吗?”我说:“没问题,我能扛得动三百斤麻袋呢。”
军官对于贵德说:“我们这就去吧!”
于贵德盯着炕席点点头。军官走到炕前拍拍睡觉的士兵,说:“嗳,起来,走了。这小家伙,太累了。”睡觉的士兵爬起来,揉着惺松的眼睛。
我跟着两个当兵的和于贵德朝我家走,街上有人看着我们,都是羡慕的眼光。进了我家院子,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拎着猪食瓢畏猪,看见大队书记陪着两个军人走进来,这个祖辈没有过的荣耀,慌得母亲手脚没处放,嘴唇干哆嗦说不出话来。我随着来的人进了屋,母亲屋子里屋子外转,半天才想起该给军人端旱烟盒、找火柴,吩咐我去外屋点火烧水。
我到园子里抱进屋柴火,刷锅,边听屋子里说话声。军官说:“你要舍不得,我们就不带他走。”
母亲说:“同意同意,在村子里没人瞧得起他,高中的书也白念了,当兵大小也熬个职位。”
军官说:“部队没有那么多职位,吃完苦还得回来当社员。”
母亲近似央求地说:“你培养培养他,当个班长也行啊。”我越听越来气,就装作进屋找火柴,给母亲使眼色。母亲只管说,不瞅我。我忍不住,说:“妈,火柴呢?”
军官看看我,说:“你要烧水呀?别烧,我们不喝水,说几句话就走了。”
军官和士兵走出我家,我跟着他们到了大队办公室,军官对于贵德说要直接去旗里,于贵德百般挽留,两个军人还是走了。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于贵德站在大门口朝两个军人走的方向望了半天,才朝大队屋走来,进屋盘着腿坐在炕上。我要去田里干活儿,郑海河从外面走进来,对我说:“去县里检查兵按规定一个人一天大队给八元伙食补助费,你那份钱于占学支走了。”
坐在炕上的于贵德说:“两个人怎么也得检查上一个!”
我心一动,看于贵德得意洋洋的神态,其中有含义,难道他做了手脚,我已经被淘汰了?要不他咋说能检查上一个呢,一个就是于占学呗!
各公社参加旗里体检的青年住在旗招待所里。我和于占学分在一个屋,体检是在第二天。我早晨到招待所就没看见于占学,到了天黑仍然没有看见于占学。我饿得不行,钱又于占学拿着,我攥着妈妈给的两元钱,舍不得花。招待所的电灯亮了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饿,就到街上夜卖店买了一斤点心,回到招待所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很晚了,我困了,铺被子准备睡觉。这时候,于占学推门进来了,他满面红光,好象刚吃过饭。我问他:“去哪儿了?”
于占学带搭不理地说:“洗个澡,又在馆子里吃点饭。”他埋头整理被子,不敢看我的样子。
我这才想到我身子很脏,检查时要脱衣裳,医生还不笑话我,我说:“我也洗个澡去。”
于占学说:“去吧,给你三毛钱!”于占学从兜里掏出三毛给我,我接了三毛钱,匆匆地去街上的澡池子,澡池子门早已经关了,我返回招待所。于占学已经睡了,我把三毛钱放到他枕头边,轻手轻脚上炕睡了。
早晨,我被哗啦、哗啦声惊醒。我睁开眼睛一看,于占学在洗脸。我忙起来洗脸,于占学擦完脸要走,我怕他吃饭扔了我,对他说:“等一会儿,咱们俩一块吃饭去!”
于占学说:“早晨别吃饭了!”
我说:“我挺饿的。”
于占学说:“吃饱了心慌,医生会说你有心脏病。”
我没有体检经验,于占学这么一说,我想,也可能吧,那就别吃了。
我洗完脸,到招待所服务室看看墙上的挂钟,离体检还差十分钟了。我憋了泡尿,忙往厕所跑,进了厕所,边解裤腰带边往里边走,看见一个人蹲在第三个便洞上,边拉屎边捧着一包大馃子大口大口地吃。我大吃一惊,是于占学。我火气立刻涌上来,原来这小子上厕所偷吃东西,让我饿着,他够坏的了,我说:“你偷吃大馃子,让我饿着!”
于占学脸红了,惊慌地说:“我……我饿了!”我还想损他几句,院子里响起了集合的哨子声,于占学看着我的脸色难看,把剩下的几块大馃子递给我,说:“剩下这些你吃吧!”
我看一眼大馃子,咽一口唾沫,想吃,时间来不及了,我往外急急地走,于占学讨好地对我说:“你不吃,往哪放?”见我不理他,他在厕所里边撒目一遍,把大馃扔进了便洞。
我们在去过我家的那个军官的吆喝下,排好队,朝医院走去。清早有点冷,小镇的街上行人稀少。我肚子空空的,脑袋有些迷糊,晃晃悠悠地跟着队伍来到了医院。第一科检查是内科,我们站在走廊里,屋子里的医生叫一个人进去一个。叫到我的名字,我进了屋,是个男医生,他用听诊器在我胸前听时,我感到心跳得特别厉害;医生瞅着我,不高兴地说:“你慌什么?心跳超过一百二十下了。”
我乞求地说:“我控制不住。”医生警告我说:“越害怕越检查不上。”
我努力放松,可是,心不由已。
医生很不高兴地给我检查完了,我本想看看医生在我的体检表上写了什么,我边系衣扣边磨蹭着不走,医生并不往表上写,看着我系衣扣,边催促我说:“快点,系完衣扣出去。”
我只好系好衣扣走出屋子,我想,他准往我的体检表上写不好的东西,要不他非等我出了屋再写干什么!我走出门口,看见陈部长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他身边跟着那个去过我家的军官,他们两个看着我微笑,陈部长问我:“怎么样?”
我担心地说:“我心跳得厉害。”
陈部长皱起了眉头,军官关心地问我:“你平时心跳得厉害吗?”
我说:“平时不,今天身体发虚。”
陈部长看着我安慰说:“别紧张,你没事,能检查上。”
我想还是告诉他们吧,我说:“我早晨没吃饭。”
他们两个愣了愣,陈部长问:“你为什么早晨不吃饭?”
我不想说于占学坏话,那样容易引起误会,以为我在扒踹竞争对手,我又说不出别的。陈部长说:“快,去馆子吃点饭再来检查!”
下一科的医生站在门口叫喊我的名字,我看看陈部长,只好朝那个科的门口走去。
于占学始终在我的后边体检,我不明白他的体检表怎么就凑巧放在了我的后面。我从每一个科出来,等在外边的于占学就凑上来和我套近乎,问我体检过程;我想,他是在招待所偷吃东西惹我不高兴,故意来和我套近乎,我也就不冷不热地告诉他体检过程,心想,就凭你这个不到一米六五的小矮子,再诡计多端也混不进部队。
到了外科检查,我和于占学一起被叫了进去,脱了衣裳后,于占学量了身高,医生就叫他穿衣裳出去了;对我的检查却挺仔细。
最后一科是政审,陈部长说,进过那屋的,基本就定了,没被叫进去的,也就是说不行了,肯定前边哪一科检查不合格。
一个又一个人被叫进政审室,我和二十几个人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等着;等着的人都明白,被叫进去的可能性不大了,因为后检查的人都被叫进去了。前边检查的人没被叫进去说明前边检查时身体的哪个部位有毛病。
于占学也没被叫进去,这让我稍稍有一丝安慰。
检查完了,陈部长在走廊上宣布:“经过政审的人留下,没参加政审的人可以回去了!”
落选的人垂头丧气地顺着走廊朝门口走,我随着人流少气无力地走。精神不紧张了,心也不跳了,我这不是个孬货吗!我从陈部长面前走过时,陈部长塞给我一元钱,小声对我说:“你去馆子吃点饭快点回来!”
我愣了愣,立刻明白了陈部长的用意,我飞快地朝街上的馆子跑去,冲进一家饭馆,我把一元多钱都花掉,买了三碗半面条吞下去,兴冲冲地返回医院。
陈部长和那个军官在医院门口等着我,陈部长拿着一张体检表扬着对我说:“跟我来!”
走廊上只有零星的人,体检的青年们一个也看不见了。陈部长和军官带着我走进内科室,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医生,她正在脱白大褂,可能准备下班。屋子里已经暗了,电灯亮了。陈部长对那个女医生说:“我们这个小伙子哪样都好,你们检查他心动脉有二级杂音,平时他没有这个病,麻烦你再给他检查一下!”
女医生不情愿地接过去表格看看,说:“这是马大夫诊断的,你们得找他去!”
陈部长说:“是你诊断的,你给复查一下吧,这个村有好几年送不出去兵了。”
女医生说:“不是我,这上面有签字,你看。”女医生让陈部长看表格。陈部长看了表格说不出什么。女医生问我:“你记得谁给你检查的吧?”
我如实地说:“是个男医生,四十多岁,我不认识他。”
女医生刚想跟陈部长说什么,陈部长说:“马医生回家了,你给复查一下吧!”把表格递给女医生。女医生犹豫着说:“按规定马大夫检查的我不能改……我给你们复查一下吧,如果确实没有这个病,我写个意见,你们找马大夫改。”
陈部长高兴地连连说:“行行行!”
女医生转脸对我说:“你坐到床上!”
我坐到床上,解开衣扣儿。女医生用听诊器听听,说:“有点。”
军官说:“有点没关系,你给改了吧!”
女医生边从脖子上摘听诊器,边说:“我说过,你们得找马大夫改。”
军官说:“那你写个意见吧,我们去找马大夫。”
女医生摘下听诊器,开始脱白大褂,说:“他有这个病,我不能写什么意见。”
陈部长和军官都呆呆地看着女医生。我的心也凉了。女医生脱完白大褂,拉灭了灯,说她下班该走了。我们只好朝外走,陈部长叹着气对军官说:“本来没病,一复查他们就起疑心……”
军官笑着拍拍我的肩,安慰地说:“小伙子,别泄气,明年我来接你。”
我望着军官,失望的同时,也满怀着期待,但我知道,他来接我的可能性不大,明年他干啥他都说不准,更何况我明年不知道有什么变化。
第二年全国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乡村中学当老师,离开了农村,再也没有当兵的机会,成了一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