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辘轳情
(2019-08-26 09: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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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农村农民赤峰市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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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情
土生走出了村口,心情依旧不好。其实天气不错,盘子似的日头从查布杆山后爬上来,笑盈盈地在山顶上蹲了一刹那,一跳一跳地往高升了,它身上的热量照得赤北大地暖洋洋的。远处的大山静静地坐着,村周围的大地平展展地躺着,东一处西一处的辘轳井上有人摇辘轳,辘轳的“吱吱嘎嘎”声在春日的大地上东荡西闯,像山里人喊出的劳动号子。
这是赤北最让人愉快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热,活计不累不多,这一年的希望随便你怎么想都行。可土生的心情就是不好,他也想说服自己高兴点,可是不成,不好就是不好,没法子。
土生要去做的事情也不是怎么难,妻子让他帮助她娘家摇摇辘轳种上麦子,这对土生来说算不上活计,土生是全乡的摇辘冠军,摇辘轳浇地是小菜一碟。土生的心思只有士生自己知道,他总觉着帮助老丈人家干这活计没劲,用他的心里话说:想帮着干的干不着,不想帮着干的还得去,人这玩意儿就这么贱种。
土生瞄一眼东升的日头,想快点吧,到靠山庄半头响了。他想是想,步子依旧那么慢吞吞。他推着自行车,蔫头耷拉脑地走,他都奇怪,活着活着,怎么活成这么一副不提气的样子。田里的辘轳发出的“吱吱嘎嘎”声悠悠荡荡地传过来。
土生抬起头瞅那摇辘轳的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小个子,干瘦干瘦的,小脑袋小脸小眼睛,摇辘轳如同跟辘轳摔跤,咬牙切齿地跟辘轳叫劲,把全身的力气都拼在了辘轳上,那人体和辘轳一比小了不少,可他居然一次又一次把斗子摇了来,小子有点干巴劲。
那小子摇上来一斗子水,放了辘轳,站直身子喘气,看见了土生,就和土生打招呼:“上靠山庄呀?”
土生想说不上靠山庄,可他话到嘴边又没有那个勇气,全村人都知道他老丈人家在靠山庄,都知道他农忙季节摇完自己家的辘轳就去老丈人家帮助摇辘轳。土生应答一声,就想,这小子白活,三十多岁连个媳妇没整上,他这一天又一天拼个啥劲?
那小子又和辘轳叫上了劲。
土生见景生情,看了这辘轳就牵动了他的心事。他那年中学毕业,回到家就承包了这眼辘护井,就起早贪黑摇辘轳。不知道是天赋还是念书时打篮球打下的功底,一年之后他在全村就成了最能摇辘轳的男人,在这一带农村,男人必须能摇辘轳,深深的地下水,牛腰般粗的辘轳,不能摇辘轳怎么活着?能摇辘轳的男人最受要人崇拜,能摇辘轳的小伙子更受姑娘的爱慕。那时候村里有个挺漂亮的站娘水春就常到辘轳井来找水喝,她总是说下田或路过这里,口渴了。起初土生挺奇怪的,这姑娘昨这么好渴,难道姑娘都好渴吗?水存来常了,喝完水就坐在井旁和他说话,说得很和气,和唠家常没件么两样;再以后,水春来了不喝水,只是坐在旁边和他说话。土生就明白水春为啥常来坐了,就爱上了水春。
想到这里土生就叹一口气,就不愿再想下去了。
日头又往高窜了一截,土生不能再磨蹭了,再磨蹭中午饭前就赶不到老丈人家了,过后老丈人跟妻子说自己下午到的,妻子会责问自己为何误了半天,会恼会跳的。
想到妻子土生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是妻子造成的,也是水春造成的。
那一年,土生自认为摇辘轳已是炉火纯青了,就想到全乡的摇辘轳赛场上一显身手。他把打算说给了水春,水春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临去乡里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水春给他洗了衣裳又嘱咐他如何如何摇,两个人在井台上又搂又抱折腾了半宿没睡觉。那一次土生确实想夺全乡的摇辘轳冠军,想一鸣惊人,想把水春搂在怀里做老婆。可是呢……土生长长地叹一口气。
自行车的钻辘在土路上蹦跳着,土生撤目着田野,田野又开阔又空荡,摇辘轳的人大多都甩了上衣,光着膀子,膀子上闪着亮亮的汗珠,日头又高了一截。
右边的田里,毕古子正摇辘轳打水浇地。他一身旧衣裳落着尘土,他不紧不慢地摇着辘轳,显得功底很扎实,干得有滋有味,好像他的一切指望都在这辘轳上。蓝天白云之下,他是那么专心致志,他辘轳摇得这么好,他媳妇咋就不喜欢他呢?土生想到他总是不平。为什么不平总是隐隐约约的,那年毕古子娶个媳妇,结婚那天哭着来的,没睡上觉就跑了,过了些日子又来办离婚手续。
土生听到那消息时他正在谷场打场,他弄不清是先从打谷场的气氛中感觉到的还是先听见人们说的,反正人们都跑到高处庄稼垛上或村口往村长家看。土生迅速爬上了刘聋子家的厢房顶,那厢房紧靠打谷场,站在上面能鸟瞰全村。村庄在秋风中很安静,树木在房舍间探出手指一般的枝权,街旁的辘护井像瘦狗一样站立着,前街有些人站着议论什么,接着看见毕古子拖着一个欢唱般哭喊的大姑娘确切点说是新媳妇从村长家出来。那天日头很明亮,天气也很暖,村子很宁静,人们看毕古子往家里拖媳妇也就很开心。那些小伙子抱着膀看得十分满足。
当晚毕家院子里的人们透过玻璃窗户看见那媳妇光着身子钻进了毕古子的被窝,才咽着口水离开毕家。没想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们一走那媳妇就说出去撒尿,就再也没有回屋,据说毕古子硬着家伙等一宿。人们都说毕古子熊,从此叫他“秕子”。
秕子见了土生是必定骂的,这是村民们表示亲近的方式,骂得越欢两个人关系越好,要是见面客气,两个人关系准操蛋。秕子骂土生是因为土生最早骂秕子的,秕子见土生这样看得起自己,就感激,就使劲骂,土生当然也不留情。他不想像别人那样瞧不起秕子,他认为媳妇逃了不能归罪秕子一人,还归罪谁或者归罪什么土生说不清楚,说不清不要紧,别让他悲观就行。
秕子隔着田野把声音喊过来:“嗳,儿子,又干(看)小姨子去吧!”
秕子得意地、意味深长地笑,并狠狠地摇了几圈辘轳,辘轳呻吟般地高叫起来,田野就有了活气。
土生脸有些热,这句话骂得不咋狠却骂到了根子上。
土生确实有个小姨子,小姨子十八岁,屁股长得挺棒的,见了那屁股土生就想入非非,那句民间“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的话就钻入脑海,就有冲动。对于自己这鬼鬼祟祟的想法秕子看出来了或是人们私下议论过什么?土生底气不足,骂的勇气就不盛,喊一句:“你姥姥个屎的……”就不知道还该骂点什么才解恨。
其实靠山庄并不算远,过了东河,爬上那个坡,翻过那道梁就到了。
那年土生去乡里参加摇辘轳比赛就是走的这条路,他也这么骑着自行车,车子后衣架上坐着漂漂亮亮的水春。可是,那一次他名落孙山,冠军被靠山庄的胡涛——水春现在的丈夫夺走了。那天水春埋着头走回了村子,村民们也是一路怨恨一路不满,全村人的脸都让土生丢光了。土生觉得没脸见乡亲们,天黑之后才偷偷摸摸潜回村,一连三天躺在炕上,大门也不敢出。
从那以后,水春再也不到土生井上来了,路过那儿只是远远地望一眼,街上见面也不说话。后来水春经人介绍嫁给了靠山庄那个全乡的摇辘轳冠军,土生就娶了现在的这个妻子,尽管土生当时并没相中妻子。
当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土生才省悟人活着重要的不是一时的成败,而是持之以恒的追求,才又发奋摇辘轳,才夺得了全乡的摇辘轳冠军。得了冠军又怎么样呢?除了人们赞叹几句什么也没有,土生很失望,也就很想念水春。
土生来到小河边,提着自行车踩着摆石就过去了。在摆石上走着,土生脑海就出现光屁股洗澡挽裤子摸鱼的事来,那时候想到过人长大了是这样不经折腾吗?那时候想到过长大了有这么多不可言喻的情思吗?没有,一星点都没有,那时只想洗澡时别刮风,日头老那么毒热才好,摸鱼时多摸几条最好摸两条大个的,回去烧着吃来劲。
土生爬上坡下了坡,眨眼工夫来到靠山庄村头。有的房子上边升绕着炊烟,很多庄稼人走出村口,赶着粪车的,背着筐的,肩着铣的,田野也散布着人,都在摇辘轳。自己却跑出来帮别人工,这是不是有点不过日子?这是忙时候,家家都一样,自己不来在媳妇面前也说得过去,这边再重要还及得自己家的活计重要?
土生这么后悔着车子还是没停,人都走到村头了哪有返回之理,吃亏赚便宜还计较这一天,男子汉大丈天不能做事小心眼儿。
土生走进村口就下了车子推着走,他想着小姨子见了自己如何欢心,什么样的姿势,什么样的笑脸,什么样的眼光,什么样的玩笑话,他想着就不自然地笑,就抬起头来,想寻找村子尽头那个看不见但脑海里十分清晰的铁大门。
他吓了一跳,前边十几步外的街旁站着一个妇女,幸亏那妇女没看见自己在笑,要是看见了还不误认为自己有精神病。那妇女背对着土生,背影很美,黑亮的头发用花手绢儿扎个马尾巴辫儿,红花紧身上衣,蓝呢子裤子,裹着两条修长的腿,腰上扎着围裙,勒得腰很细,屁股很丰满,丰满得像两个水瓢扣在腿上边,她正唤一只朝她跑来的小猪。
土生不知道该怎么从女人身边走过去,说清楚点,就是从她身边走过时瞅不瞅她呢?尽管他朝前走着。
女人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她那白晰的圆脸和浓黑闪亮的大眼睛让土生心头一震,那女人也惊奇地看定他,脱口说道:“土生,是你!”
话涌到了嘴边土生却张不开嘴,只是朝女人友好地笑。
土生叫惯了女人的小名水春,而林玉花这个大名从没叫过,习惯成自然,改掉自然是很别扭的事。
“你上胡家吧?”女人知根知底地问,那口气就像老朋友见面用不着隐瞒什么或客气,并且说“胡家”而不是丈母娘或胡金兰妈家。
土生勉强“嗯”了一声,像蚊子的声音,他不大情愿说是上“胡家”,最好是这个村儿他没处去才好,他装作不知道实际也确实不大清楚地说:“你家在这儿住呀?”
“是呀!”女人眨了眨眼睛,想起了什么,省悟地说:“对,你一次还没来过我家呢,屋里坐会儿吧!”
土生想进屋坐,可他不敢,他怕和她男人见面,见了面说不清楚和女人什么关系,就说:“不啦,不啦,我还忙着。”
嘴说忙着土生并不走,已经不是搞对象见了姑娘脸红心跳的年龄了,女人的事他都知道,面对面站着也踏实了,有人注意或者有意外情况出现再开路也不迟。
“你忙什么?”女人专心地看着他,那眼神认认真真一心一意的。
土生思量着说:“就是到……胡家看看。”
“她们娘俩都进田了。”女人告诉他说,“进田时我看见了。”
她家没有别人,门锁着,那还去干什么?到田里去找?算了,回去跟妻子说家里没人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得了,今天的任务完成得这么顺利。他犹豫着,问女人:“你忙吧?”
女人说:“我忙着收拾辘轳,他不在家辘轳坏了也没人收拾。”
“他去干什么了?”土生为之心跳,追着问。
“去修集通铁路了,那儿需要一个懂水利的人,住在那儿修。”女人看着土生说,好像要看穿土生心里想什么,说:“孩子我也送她奶奶家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进屋坐会儿吧!”
这再明白不过了,土生是想进去了,但太露骨了也不好,就巴嗒巴嗒嘴唇,问:“有开水吗?我太渴了!”
“有,一暖壶呢,我早晨烧开灌上的。”女人欣喜地说,她听出了土生的意思,她过去到土生井旁不也是这个理由吗,她干这行是老手了。
土生随着女人走进了大门。这是一幢很豪华的砖平房。土生绕过院子乱扔着的辘轳把、辘轳身什么的走进屋,他盘着腿坐在炕上,感到屋子很亮,很阔。土生喝着女人沏的茶,觉得自己很像女人的丈夫,这屋子也像自己的家,其实他和这个女人这么着过日子挺合适的。
“水春,他是哪年不干摇辘轳这行的?”土生这二年参加全乡摇辘轳比赛就没见过她丈夫,土生闾这话时心先跳了几下
女人背对着他在柜上忙什么,也许是为土生找点好吃的或为了让屋子干净收拾一下,听见“水春”就转过脸来,脸红红地笑,土生立刻就熟悉了这张面孔,女人不好意思但甜甜地说:“这小名好几年没人叫了……”
“我叫惯了嘴。”土生近似争辩地说,他努力一副大方相,以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绝不是轻浮小人。
“我挺愿意让你这么叫。”女人大大方方地说。把用蓝花蜡纸包着的牛轧奶糖,放到土生面前的炕上,她还记得土生爱吃这个,然后就双手自然地交叉放在前腹上,闪着眼光看着土生,土生就理解为那眼光是含情脉脉。
土生看出这是个时机,他有好多日下过决心见到昔日那亲爱的水春要问问那个问题,见了面怎么嘴就张不开?这不是个难得机会吗,屋里连个孩子都没有,张不开嘴的岁数有过,今个儿不能再抱憾而去了,其实他要问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你为啥没嫁给我而嫁给他,就是因为他得了摇辘轳冠军我没得吗?你爱他冠军呢还是爱他人呢或是出于天真、光荣什么的。但他有点性急,说出来的话竟是:“我那次其实能干过他的,只是第一次参加摇辘轳比赛,心太慌,没经验。”
“得不得冠军也没啥。”女人附和着说,很是同情的口气。
土生觉得女人没理解他的意思,就明白一点说:“我沉着一点就成了,那时候只知道卖傻力气,不懂匀着使劲。”
女人眨着眼睛瞅他,眼光迷茫,嘀咕似地说:“他也只知道卖傻力气。”说着眼睛又落下去看着地皮,说:“不过他挺老成的。”
土生心动、心跳,这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他有经验,见了那场面不心跳,踏踏实实地摇辘轳,该怎么摇还怎么摇,不受环境干扰。而自己就太差了。这就引出土生长期要说而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说的话:“第一次参加摇辘轳比赛后,我好几次都想跟你说,我以后准能得冠军,都没敢说。”
女人的嘴微微地张开了,笑容没了,代之以吃惊。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我也是,有好几次呢,可你那副泄气的样子……”
外面的天空传来一阵哨音,那是哨鸽在飞,土生才悟到这么面对面和女人叫劲实在不值得,她不是童女我不是童男,说到白头发又解决什么事了?土生就把脸转向窗外,窗外是园子,园子除了一垛玉米桔,其余的地方光光的,一眼没辘轳的水井座落在园子中间,他想象着水春在园子摇辘轳时的身影,那身影是让人神往的,越过园子是一排土房,土房脊很圆,上面有几棵败草,再远处是查布杆山,山上有水流样的空气,土生自然想到了水帘洞花果山之类的美景。美景是让人神往的,神往的东西是极难得到的,极难得到的就分外珍贵。
女人受了土生影响,也转移了注意力,也往窗外瞅,聚集起来的情感就消散化解了。
瞅一会儿便不能再瞅下去,窗外的图景不像电影戏刚那样变换,再瞅下去显得没事硬着头皮找事干。都收回眼光,说起了孩子家庭之类的家常话。女人问起了土生怎么“爱”上胡金兰的,她问完并没转过身来,而是倚着炕沿,侧对着土生,那姿态、神情都是十分注意听土生要说的话。
这个问话正对土生撇子,他迫不及待地说,说时却有点沮丧:我母亲下田在邻界处碰见了她母亲,母亲之间就喜欢说各自的孩子,说来说去就扯到了婚姻,扯到婚姻就欢喜地扯着孩子去见面,就这样!
嘎然而止,土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嘎然而止,可又想不起来还该接着说点什么。
“就这样?”她问,瞪大眼睛,看着土生。
土生点着头,说:“就这样!”
女人渐渐地笑了,欢快地说:“哦,你们是一见钟情呀!”
土生惊讶的是女人竟能说出“一见钟情”这么文雅的字眼,可是他笑不起来,见面之前母亲就说:丑俊有啥用,不秃头不眼瞎过日子就行。实际母亲向来就这么说,甚至平时跟邻居就说:管她丑俊呢,给儿子张罗上,占一枝儿就行了。
土生呢,失去水春,心灰意懒,年龄又老往高窜,不娶媳妇又不行,人人都必须完成的任务他有啥牛气的,完成它算了。自己省心全家都省心,没见面他就同意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结婚后妻子也这么说:将就一个得了。
女人瞅土生好半天,嘴唇动得很频,却没有音发出,土生感到气氛不对,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好,就说该走了。
女人瞅一眼窗外,说:“吃了饭再走吧!”
土生望望窗外,日头已经移近中午,天地间一派暖意,街前面望得见的两幢土房上面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象宁静的田野升起来的那股旋风,拧着劲慢慢地往高升。土生有了饿意,吃饭时间离去也不大好,说:“那就简单点。”
女人走向外屋,土生跟到外屋。女人在锅台前忙得非常麻利,她见土生站在灶前直直地望着她,说:“你上屋等着吧,一会儿就好。”她一转身,见土生仍站着,脸有点红,说:“你要是困就上屋迷糊一会儿。”
土生说:“我帮助你烧火。”他是真心要帮助她干点活儿,他在家干惯了。
女人用亮亮的眼睛看看土生,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尽,问:“你在家做饭吗?”
土生说:“一般不做,就是帮助烧烧火,扫扫地,打打零杂。”
“你真行,我们那个烧火棍儿倒了绊个跟头他也不扶。”女人说着开始刷锅,他抬起头见土生仍是站着,说:“真用不上你,有电风斗,烧煤。”
土生不好意思起来,他家是烧牛粪,弄不到煤,他问:“煤是哪儿弄的?”
女人说:“谁知道他哪儿弄的。”
土生觉得自己不及这个男人能耐大。
女人说:“你非要干,就帮我把院子的辘轳收拾收拾吧!”
土生很高兴地到了院子,他干这活儿当然拿手。
日头悬在正中,院子暖暖的,土生干得很认真,他不时地瞄一眼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女人,女人身段很苗条,屁股也很圆,很坚挺。他觉得这种场景格外亲切,男人在院子干活儿,女人忙屋里,农家的日子都这样么?他有些冲动,他想进屋,可是,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又有点泄气。
辘轳修完了,他扛到园子里,把辘轳安装到井上,安完他就摇辘轳浇园子,他摇得很卖力气,一会儿就出了汗,他边摇边打量这个家。这个女人挺能的,房子是砖平房,要是她知道自己的房子还是“车钻辘圆”式的土房,是不是瞧不起自己呢?再说这日子,明显地比自己的日子强,就说这烧火,女人烧煤,自己家常年烧牛粪,做饭得一个人守在灶前,一个劲地添粪。自己要是娶了她,能让她这么享福吗?不能,这么说来,我娶了自己那妻子合情合理,她嫁这个男人也是对了。
女人边做饭边一眼又一眼地顺着门口看土生,她望着土生摇辘轳的姿势,那眼光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照,她不时地嘱咐土生一两句:“浇浇就得了!”女人怕土生累着。
土生敢断定,她丈夫在摇辘轳时她准不这么温柔地关心。女人见土生摇得很来劲就顺着门口频繁地瞅土生的脸,瞅得很分心,从锅里往盆里舀米汤时,眼光粘在土生脸上,将米汤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她就脸红。土生埋下头摇得很认真,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街上有了嘈杂声,牲畜蹄子撞击着坚硬的街面,男人憨厚地吆喝着牲口,祖宗三太地骂,远处传来女人喊孩子吃饭的长调。伴随着水桶撞击井台声,街上的空气更加动荡而混浊,天上又有了鸽子的哨音,一群鸽子从院子上空煽动着翅膀掠过,它们一个上午都在不厌其烦地飞。院子里的空气更加暖了,土生头发里渗出了汗珠,他想甩掉上衣,又觉得在女人面前不好,只有热着。
女人已经做熟了饭,倚在门框上看土生摇辘轳,屋里的热气顺着她的头上和身上往门外钻,她看得很耐心。
土生浇完园子,卡着腰喘气,思量这园子种麦子能打多少斤?
土生坐在饭桌前觉得菜的样数多了点,他理解女人心意,却不以为然,他愿意吃妻子整的一盆大菜,菜的样数一多他就吃不饱饭。土生喝不了酒,女人坐在桌对面让着他说就喝一盅,土生说一盅也喝不了,女人就说半盅吧,土生说沾酒就醉。女人就用火热的眼光瞅他,说这里和你家不一样么?我和你妻子不一样么?她问“不一样么”的口气分外亲切,就像妻子骂“傻帽”一样,他无法抗拒这种亲切,就是闹着玩也得把这盅闹下去。土生把酒倒进嘴里,就有一股火蛇窜进肚子。女人不瞅他,劝他吃菜,也不再劝他喝酒,说你真是干活儿的人,半个上午把园子浇完了,要是我自己得忙两天,还得整个乱七八糟,你妻子真享福。土生说你丈夫才叫有尿………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脸起火脑袋鸣叫眼皮发沉,酒跟他叫上劲了。他依据以前的经验忙往嘴里扒饭,他刚扒完头就沉得不行了,他最后望一眼女人时,女人痴呆呆地望着他,他心脏狂跳,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
土生醒过来弄不清是什么时候,像是傍晚又像是早晨,屋里很暗,柜子上的电视机开着,是彩电,里边一个女人在跳舞,白萝卜似的大腿甩来甩去。土生头朝炕里躺着,女人躺在他前怀,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要起来,女人按着他不放,他和女人对视一下,女人的眼光格外渴望,土生久已压抑的欲望窜上来,他把女人压在身下。他忽然记起这是在别人家,女人也是别的女人,他才发觉此时不是黄昏也不是早晨,是大天白日,窗户用窗帘遮着。
他想下去,女人抱住他不松开。
他说:“你扯上窗帘干啥?”
女人眼光火辣辣地盯着他不语。
土生说:“再有人来?”
女人看着他不语。
土生说:“一男一女在屋,又拉上窗帘,让人看见。”
女人说:“这个村人看电视,都拉上窗帘。”
土生这才明白电视开着的用意,也才赞赏女人的精明。
女人说:“门我插上了,有人来你看电视,我去开门。”
土生无话了,她都想到做到了。接下去两个人是温存。这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呀。
上生抓女人的裤子,女人默默地配合,土生的手摸到了女人的屁股。他大感意外,女人的大腿和屁股又瘪又黄,和她那又白又大的脸盘比简直是两个人。他立刻没了情绪,滑到炕上,和女人面对面地躺着,女人瞅着他,用眼光问他怎么了?
土生从认识女人起一直想象女人的身体是白而丰满的,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呢?是发育不正常?是长期不干体力活儿的结果?女人是独生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疼爱她,士生和她热恋时,就知道她什么活儿也不干,那时很美,很惹人。
土生想到了妻子那健壮的身体,特别是丰满的大腿和屁股。
女人抚摸着他的身体,惊异地问:“你……阳萎?”
土生把头埋在女人肩上,士生知道阳萎是什么意思,他担心自己从此得了这种病,这种病原来是这个滋味,挺难受的。
两个人那么着呆一会儿,女人失望地慢慢把手抽回来,她很有教养,一点没生气,甚至还转过脸来关心地说:“你太累了!”
土生觉得很对不起她,她真懂事,很是体贴人。
土生在大门口和女人分手时还担心女人从此不再想着自己。出了村口,广阔的田野展现在眼前,暖暖的空气浮在上面,田野上摇辘轳的人不慌不忙,山雀在上空振着翅膀鸣叫。土生的酒劲过去了,脑袋还有点沉,他没想到干这种活儿这么累。
遥远的查布杆山依旧稳稳地坐着,通体幽蓝。那山里的景致总是让他神往,多少次想走进去看看,今个儿他却心灰意懒,一点也不想去。
妻子见土生疲惫地走进屋,关心地看他的脸色,说一定很累,摇辘轳是累活计,关照他洗脸吃饭。土生说不饿,爬上炕躺下睡了。
载1994年8期《百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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