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正式刊物用稿通知函:

收到这封用稿通知函时,我在天山一中教学,读完我很激动,也很感谢戴云卿老师和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张向午老师,《万大叔》发表在《百柳》1981年第2期。我把这封信珍藏至今。原文:
吕斌:
寄来的两篇小说即《万大叔》和《二婶》写的都比较有生气,看出你在写人物上下功夫了。语言保持了你的特色。《万大叔》后部份作一些修改,由向午同志处理。我们计划在81年第一期发一篇。希望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成绩。
代问魏老师好!
戴云卿
1980.12.4日
注:魏老师是指魏品章老师,他是我在天山一中念书时的老师,我到天山一中教学时,我们在一个办公室,都教高三语文。

我记得发表《万大叔》的一个场景,那时候我在阿鲁科尔沁旗的天山一中当语文老师,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几个住宿的老师去学校食堂吃饭,正赶上我没有饭票了,我到伙食管理员屋子买饭票,看见炕上扔着一张《昭乌达报》,我随手翻了翻,报纸的三版下方登有《百柳》1981年2-3期合刊目录,《万大叔》赫然在目录上,我兴奋得脸热心跳,就把那张报纸收藏起来。那是我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短篇小说:
山沟里的人
吕斌
阮小宝从儿童年代记事起,就听说山沟里的人小气、自私。真是这样吗?
十年前的一个暑假,他到乡下姑姑家去玩儿,在一个小镇上下了车。天黑了,他按照别人的指点,顺着街道往旅馆走。渴得厉害,他吧嗒着干裂的嘴唇,东瞅瞅,西望望,想找点儿水喝。有了,路灯下一个老头儿卖杏,他走近时,见老头儿戴一顶破草帽,帽沿儿耷拉着,盖住了眼睛,只能看见刀条子瘦脸和山羊胡子,像个稻草了。阮小宝问:“这杏多少钱一斤?”
“一毛钱八个!”稻草了连动也没动一下。
这卖法真新鲜。阮小宝从兜里摸零钱,抓出几个硬币,数好一毛,递过去。老头儿抓过去,在手心里扒拉着数了两遍,从衣襟下拽出一个白布口袋,把硬币装进去,又掖到裤腰带上,用手拍拍,才在筐里面摸索起杏来。他好象专门挑小的捡。阮小宝不自在起来,几个杏呗,随便抓一把得了,这样挑,旁边的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四个,看!”他抓住几个杏让阮小宝看。阮小宝看着那松垂的大眼皮,撑着衣兜口。他把杏往衣兜里扔。他的手恰好在灯罩阴影处,阮小宝影影绰绰地看见他用小拇指抠回去个东西。
他又在筐里挑挑捡捡,捡完照样让阮小宝看。阮小宝看完他用小拇指抠回去个影影糊糊的东西。
阮小宝顺着街朝前走,吃着杏,吃了六个,摸衣兜,空空地什么也没了,怪,明明买八个嘛!想了一想,阮小宝恍然大悟,那小拇指抠回去的东西,定然是杏。阮小宝独自在大街上暗自笑起来。
这就是阮小宝遇到的第一个山沟里的人。说老实话,阮小宝在地上看见二分钱,还懒得猫腰捡,老头儿为了两个杏……嗳,好笑。
阮小宝的姑姑家所在的村子真够偏僻的了。四外是山,坡坡洼洼长满了庄稼,又矮又黄,杂草丛生,几个小孩子在地里割草;地边几头驴在吃草。几个社员躺在一棵大榆树下睡觉。村子在“盆”底,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一进村,感到空旷孤寂。阮小宝打听着来到姑姑家。
姑姑见了阮小宝,摸着他的头左右看,满心欢喜,只是皱着眉头叹息说:“这穷山沟子不比你们城里,没什么好吃的。”
吃不吃阮小宝倒不在乎,玩得快活就行呗。
第二天中午,姑姑告诉他,一个远房大爷请他吃饭,阮小宝不大愿意去。姑姑说他:“不去不好,人家会说你不懂人情。”
阮小宝在一个小女孩儿的拉扯下,走出了大门。小女孩儿穿着花衣裳,打了许多补钉,更显得花了,焦黄的头发,稀稀的,甭说,是营养不良。小女孩儿拉着阮小宝的手,推开一个用向日葵杆绑的大门。一个老头儿在院子里忙着,院子里一老大的杏树,脑袋像一把大伞,树上挂着稀稀拉拉的黄杏。老头儿围着树夹杖子。旁边站着几个小孩子,有的瞅老头儿夹杖子,有的眼光在树上扫来扫去,直咽唾沫。看看老头儿那项破草帽,阮小宝觉得眼熟。老头儿一身青布衣服,瘦疲的身体,打着绑腿,上粗下细,像个圆锥。见阮小宝进了院,停住手,仰起脸来,松垂的眼皮勉强抬起来。阮小宝想了想,再细细打量老头儿,对,这就是那个卖杏的老头子。
老头儿点了点山羊胡子,笑笑,没有认出阮小宝。老头儿好象不高兴,没跟阮小宝说话,埋头插完最后几根向日葵杆儿,拍拍手上的土,对阮小宝说:“小子,上屋吧!”
阮小宝跟着老头儿朝屋走。老头儿转身瞪着眼睛对那些小孩子说:“都玩去吧,谁敢偷着摘,我就砸断他的腿。”
小孩子们怯生生地向院外退,不愿意走。老头儿走几步,黑着脸回头瞅瞅,威胁地瞪瞪眼,见小孩子还不走,就扬起两手往外赶:“出去,出去,都滚出去!”
阮小宝进了屋,老头儿让他上炕,放上桌子,端上来一小碗茄子汤,一碗棒子面干粮。阮小宝愣住了,这就是请我吃饭吗?阮小宝想叫他们一起吃,见老头儿站在地上,叼着烟袋,慢悠悠地抽着,阮小宝张不开口。阮小宝瞅瞅干粮,脸热了,抓起一个,埋着头啃,干得难咽;摸起筷子伸进菜碗,茄子切得太碎,夹不住。他抿了一口筷子,只好干咽干粮。阮小宝费劲儿地咀嚼着,顺着眼角瞄一眼地上,见那个小孩子倚着老头儿大腿站着,眼巴巴地瞅着阮小宝吃。阮小宝稀里糊涂啃一阵,大汗淋漓了。好不容易啃完一个,筷子一放,抬起头来,往后挪挪,抹脸上的汗。
老头儿从嘴里拔出烟袋,往前迈一步,瞅着阮小宝问:“饱了?”
“饱了。”阮小宝说,心却想,没吃之前就饱了。
老头儿把桌子搬到外屋地上。女孩子在外屋泥搭的碗厨子里瞅什么,回过身去问:“爷爷,你那个大碗呢?”
老头儿正用瓦片垫桌子腿,说:“嚷什么!”瞪小孩子一眼,斜着眼睛偷偷瞄阮小宝一眼,伸手进碗厨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是个大碗。他擦擦,吹吹,想放到桌子上,瞄阮小宝一眼,见阮小宝瞅他,往外屋门口拉拉桌子,看不见阮小宝了,把大碗放在桌子上。
小碗菜倒进大碗里,从锅里舀出树叶子和野菜掺着的菜,倒进大碗,冒了尖。老头儿和小孩子吃起来。这时候阮小宝才明白,他们刚才不吃,是没有碗。阮小宝只能看见小孩儿,偶尔看见那个山羊胡子靠近菜碗,一起一落,大嚼大咽。
哦,阮小宝省悟了,叫他吃饭只不过是走走形式。阮小宝坐着没意思,等他们刚一撂筷子,阮小宝下炕要走。老头儿抹着嘴巴子,笑眯着眼送阮小宝出门,告诉阮小宝,不走常到他家玩儿。
回到姑姑家,姑姑问他吃的什么饭,他照实说了。姑姑叹口气说:“唉,这山沟子也没什么好吃的。”
阮小宝想反驳两句,终于没有勇气,只是撅起了嘴。姑姑有些不平,说:“这家子人,也倒是,孩子来了,也得差不离儿的,整日那么抠索,也没看攒下啥。”
阮小宝撅着的嘴有些疼,一摸,呀,这该死的山沟子,天气热得要命,嘴唇干裂了。问姑姑:“雪花膏在哪儿?”
姑姑在箱子上看一眼,问:“雪花膏?没有呀,干啥用?”
阮小宝用食指点点干裂的嘴唇,姑姑摸了摸,到外屋转一圈,找来一块猪骨头,砸碎,用柴火棍儿刮出点油来,抹到阮小宝嘴唇上,好一点。姑姑收拾完碎骨头,坐在阮小宝对面,说:“提起雪花膏,我想起一件事,你这个远房大爷的大儿子说媳妇时,订婚后,媳妇要买东西,他怕多花钱。自个儿装着钱,带着儿子、儿媳妇进了城。媳妇要买两瓶雪花膏,他要媳妇买一瓶,媳妇不干,他着急了。你说这老东西咋着,柜台前那么多人,他就对儿媳妇说:‘你妈过门儿那时候,甭说擦雪花膏,想都不敢想,穿的裤子打着补钉,看看你们现在穿的,还不知足?’你听听,他多不知道寒碜!这是娶媳妇,也不是开诉苦会,有话回来说不行吗!你笑,当时他还伤心地掉泪呢!”
阮小宝实在呆不下去了,姑姑再三挽留,他执意要走,还是走了。
从此,阮小宝的印象里,山沟子就是贫穷落后,那里的人就是自私、小气。
十个年头过去了,阮小宝已经上了大学,山沟子在他的印象中也淡漠了。暑假,他无处可去,坐在家里看书,母亲又提起了山沟子,说姑姑来了信,邀请他们去串门,语气挺急迫。父母工作忙,母亲叫阮小宝去看看,并给乡下写了回信。阮小宝打心眼里不愿意去,照样天天看书。母亲下班到家就催,还为他准备出门的东西。不去是不行了,他只好带上母亲为他准备的东西,又偷偷准备几包点心,防备到姑姑家挨饿。起身那天他也发愁,实在不是他看不起乡下人,他们小气的让人恶心。他皱着眉头上了汽车。
下了班车,阮小宝还视一下,小镇陌生。路灯闪闪,街道两旁挤满了小摊儿,卖杏的最多。喊声此起彼伏。他撒目着,看不见那个“稻草人”了,他买了几斤杏吃着朝旅馆走。
第二天,来到姑姑家村前。坡坡洼洼的庄稼油绿,地里净是干活儿的人,地收拾得很干净,沉睡的土地,现在复活了。进了村,走到姑姑家,一把锁挂在门上。他站一会儿,还不见姑姑回来,便朝那个远房大爷家走去。推天虚掩着的门,眼前呈现一园子精心伺弄过的玉米,园子四周一圈向日葵,屋檐下一架黄瓜架,架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眨着眼睛打量他,随后笑了,跑上来,抓着阮小宝的胳膊,跳着高儿喊:“叔叔,可来了!”
阮小宝认出来了,她是他上次来拉他吃饭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嚷嚷着说:“早就接着信了,说你要来,我爷爷可高兴了!”她回头看看鸡,又说:“你等等!”扭身跑出院子。
一会儿,街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开了,一个老头儿急慌慌地走进来。他穿一件白背心,褂子搭在肩上,圆润的胖脸堆满笑容:“小子来了,进屋,进屋!”
阮小宝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大爷,凭以前的印象,阮小宝有点惧怕他。
阮小宝从肩上摘下挎包拎着,大爷拉着阮小宝的手往屋里走,边说:“实行了责任制,全家都在地里忙,我呆在家里闷地慌,到地里帮帮手。”
阮小宝进了屋,大爷让他上炕,端起柜子上的暖壶给他倒水,空了。便对着门口喊:“小菊,给你叔打点杏来。”
阮小宝顺着玻璃窗朝外望,那棵杏树又大了些,周围的杖子没了。小菊脚下放个筐,拿根长杆子,仰着头在寻杏打。大爷说:“‘割尾巴’的时候,有人要把这棵杏树锯掉,我不让,坐在树下看着。大队书记不错,说不用锯了,归队里。只要它活着,归队里就归队里吧。杏熟的时候,干部常来摘着吃。晚上,我偷着摘两个吃,不知道哪个王巴蛋看见了,白天来几个人,拉我去群众会上接受批判,说我自私。屁,我咋没偷井水去?要是满街是杏,随便吃,我大模大样拿,何必去偷!”大爷说得理直气壮,唾沫星子四外飞溅。
小菊拎着一筐杏,放在炕上。大爷用毛巾抹着脸上的汗,说:“小子,吃吧,捡好的。”把毛巾搭在搭杆上,凑上来,在筐里扒拉,挑挑拣拣,并告诉阮小宝什么样的熟了,什么样的甜。
痛痛快快吃一顿杏,弄得两手粘糊糊的。阮小宝乍撒着手丫子,不知道往哪儿擦。大爷忙说:“等等,小菊,给你叔叔舀一盆水来。”
大爷去开箱子,在里面摸索半天,掏出一条新毛巾、一块新香皂。小菊把水盆放在凳子上。阮小宝洗了手,想拽搭杆上的毛巾。大爷叫他使新毛巾。阮小宝说:“使旧的吧。”
“小子,使新的,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干净。”
阮小宝擦完手,大爷递给他一个雪花膏瓶,阮小宝一愣,笑了,说:“大爷,我不擦雪花膏。”
“擦吧,擦吧,我知道城里人都擦这玩意儿。”
盛情难却,阮小宝用食指抠一点,擦到脸上,香喷喷的。大爷瞅着他,眯眯笑着。阮小宝想起了那个没见过面的嫂子,她八成也没有享受过这种福吧!阮小宝暗暗好笑。
大爷朝外屋喊:“小菊,抱柴火做饭!”他把雪花膏瓶放在柜子上,随后说了声儿:“你上炕坐着!”到外屋忙活去了。
嗬,这顿饭可够丰盛的了,四个盘一个大菜,大爷乐呵呵地坐在桌子旁。小菊忸怩地站在地上,大爷说:“来,和你叔叔一块吃,吃完替你爸爸妈妈去。”
小菊从在阮小宝身旁。大爷抓起酒壶,说:“来,小子,喝几盅。”
阮小宝连忙摆手,再三说喝不了。
大爷叨叨咕咕地自斟自饮起来。一会儿,脸红了,油光满面,兴致勃勃地说:“小子,你就放开肚子吃吧,大爷可不在乎你这一两顿。头几年可不中,家穷怕外人吃,为了两个钱,拼命挣,山外人还说我们抠,嗳,小子,你说,饿着肚皮怎么大方?吃得饱饱的,当然不拿钱当好的了。我要是存两万子,比谁都大方……”大爷一仰脖儿又喝一盅,接着说:“这二年好多了,手脚放开了松了口气,往后会更好,话说回来,眼下是得受阵子累。”
一顿饭,大爷没闲嘴,大爷还唠叨个不休。阮小宝看天不早了。待大爷刚停嘴,就站起来,说要到姑姑家去。大爷说:“你在这儿住吧!”
阮小宝说:“改日再来。”
大爷让小菊摘一筐杏,让他带上。这怎么行呢,阮小宝执意不肯。大爷说:“你咋这么犟呢!”扯过他身上的挎包往里装,看见了里面的点心,问:“这是什么?快拿出来,装杏。”
阮小宝猛然想起,说:“啊呀,我都忘了……”脸上一阵发热,看着大爷,心里忽地一亮,说:“我妈让我带来的。”往外掏,递过去。
大爷接过去,乐了,捧着看看,说:“啊哈,这是正牌货,好果子,庄稼地不出产这玩意儿。”放在柜上,又给阮小宝装杏。
阮小宝想到大爷抠杏的事,不愿意装,又拧不过,说:“大爷,这么着吧,我买些给我们邻居带回去。”掏出五元钱放在柜上。大爷怔住了,抓起钱,看着阮小宝问:“嫌少吗?”
阮小宝说:“不,大爷,我真是给我们邻居买的。”
“可我们不缺钱呀。”大爷把钱塞给阮小宝,泪濛濛了,说:“前些年我们穷,为了几个钱,舍不得吃杏,现在好……也还是少点,等将来这里山山岭岭都出产杏,你可以随便吃,随便给邻居往回带。”大爷嘴唇翕动着,像有好多话要说。
阮小宝背上一挎包杏,告别了大爷,走出了大爷家,望着田野、村庄,心潮澎湃,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喜悦,快步朝姑姑家走去。
(原载《百柳》198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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