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狼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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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狼甸子 《霍林河》2017年1期、2期连载
中篇小说:总计5万字
吕斌
一
父亲也吃完了,退坐在炕头,揪一根笤帚棍儿剔牙。母亲扒啦碗底的几口粥,看见父亲的所作所为,马上皱起眉头,沉着脸说:“又揪,笤帚让你都揪光了,哪有钱买!”
屋子黑了,明天还得出工。我跳下地,伸起胳膊打哈欠,打算去西屋睡觉。大门外有人叫,叫声在静静的院子里荡漾。我举起的胳膊没有往回收,侧耳细听。母亲也将举在嘴边的碗定住,细听。
又有人叫,细细的女子声。母亲瞅我一眼,说:“叫你!”母亲忙扒净碗底的几口粥,把碗扔在炕桌上,到屁股底下摸鞋。我心慌乱地窜出屋,对着大门应一声。
“叫你去大队开会!”一个姑娘在大门外肆无忌惮地嚷,左右邻居都能听得见。我听出是李芳红,我问:“什么会?”
李芳红说:“给你们回乡青年开个会!”我不敢慢待地说:“进屋呆会儿吗?”她说:“不,我回家取歌本儿,于书记叫我顺便告诉你一声。”我说:“我马上去。”
李芳红脚步声在街上走远了。我听见邻居的咳嗽声、关门声,可能他们都在偷听,以为这黑夜里要发生男女之间的事。我想,李芳红做得对,进院告诉我,让人撞见起疑心,这么大吵大嚷显得光明正大。我回到屋子里,母亲已经提上了鞋,关切地问我:“让你干什么差事?”我说:“没说,让去开会。”母亲忙给我系敞开的衣扣儿,嘱咐我说:“到那儿好好说!”
我有些不耐烦地扯起柜上的绿布单帽子,扣在脑袋上,推开母亲,边系最后两个衣扣儿边朝门外走。母亲怔怔地看着我走出屋。
母亲的心思我清楚,她供我念完高中,指望我给这个熊家庭撑撑门面,在队里弄个职务,诸如民兵班长、团支部委员什么的。我也是抱着这种愿望从学校回到村的,可是,那容易吗!
大队办公室灯火通明,书记于贵德盘着腿坐在炕上,叼着烟袋闷着头吸,他个子矮,外号叫“于小个子”,眼睛小,贼溜溜地转,四十多岁,心眼子在全村全踹,在村子里说话绝对算数。副书记王顺在办公桌前沏茶,权力方面,他是于小个子的陪衬。
我的另六个高中毕业的同学都来了,炕上地下坐着,谁也不说话,似乎虎视眈眈,因为今天晚上是毕业后大队第一次开会,可能要安排什么职务,这和前程有关,不可能不紧张。
王顺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子水,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我们说:“来齐了,于书记,开吗?”
于小个子撩一下厚重的眼皮,看我们一眼,说:“开吧!”
王顺清清嗓子,开始讲话。他的意思是,党支部和全体干部欢迎你们青年回乡生产,队里又增添了生产上的骨干。然后王顺说请于书记讲话。他的口气很庄重,正襟危坐的我们七个青年不知道该不该拍手欢迎。我看看其他几个同学,都无所适从相互看,没人带头,掌也就没有拍起来。于小个子把烟袋在炕檐上当当当地磕掉烟灰,坐直身子,看着炕席,顿一下说:“你们遵照毛主席的指示一系列,回到这广阔天地扎根干革命,我代表狼甸子村党支部、革委会、全体贫下中农,表示——热烈欢迎!”
于小个子像在万人大会上作报告,讲得威武雄壮,声音震动人的耳膜发木,整个屋子都嗡嗡地响。我心跳起来,不由地对这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书记产生了畏惧感和尊敬感。王顺带头鼓起了掌,我们七个青年无所适从地鼓起了掌。会议庄重起来。
于书记接着说:“你们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的前途就在这狼甸子上,完啦!”
又是鼓掌。接着王顺要我们发言。我们都认为这时候应该有个态度,刚毕业得积极点,都抢着要发言。王顺让文心发言。文心说:“今天开的这个大会,我也参加了……”
我认为文心说得太俗,应该说得有点水平,我在脑子里盘算说什么,还没有想好,王顺让我发言。我慌忙开口说:“今天开的这个大会,我也参加了……”我说得什么,别的同学说了什么,我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大约都是表表决心。
七个人抢着说完,还剩下郑海峰,他半倚在墙上,好象不屑于和我们争。王顺说:“郑海峰你也说说吧!”郑海峰不以为然地说:“好好干,没了!”听口气他有一肚子气,他是气我们争先恐后吧?或是不屑于和我们争?
散会了,我和几个同学走到窗子射出来的灯光照射的院子时,见郑海峰还坐在大队炕上,卷着旱烟边跟于书记说什么。我担起心来,念书时郑海峰就是个心计多的人,他说不定说我们几个人的什么呢?
第二天我们七个人跟着大帮社员干活儿,活计是抽莠子穗儿,目的是防止莠子籽儿秋后打粮时混到谷子里,明年再种谷子时莠子多。挨着我左边的是因为脸白人称“白种”的齐志才,右边是处号称“成三疯子”的成风财,成风财将一双新鞋左右脚倒换着穿,他说这样省鞋。三个人无话。领着干活儿的是妇女队长朱桂琴,她长得很美,和她拢挨拢的郑海峰和她嘁嘁喳喳说着什么,人们私下说两个人正谈得热乎。人们像羊群一样游动在谷子地里。古老的土地,似水流年的日子。
晚上收工时,朱桂琴特意走到我身边告诉我,晚上开批判会,大队让我代表回乡知识青年在会上发言。我脸红红地低着头答应了,我知道旁边的人都看着我们,我赶紧走到一边,朱桂琴瞪我一眼,那一眼也是善意的,是一种嗔怪,我心里是恐慌般的甜。到家我急三火四地扒完粥,伏在炕檐上抄报纸,抄到最后一个“吠”字我不认识,我忙翻字典,注上拼音,把发言稿叠好,揣进兜里,心满意足地朝大队走。街上有零星的人朝大队走。到大队院门口,郑海峰从街对面走来,我们两个人打过招呼,一起进了院子。朱桂琴从西边的大队办公室走出来,拿着几页十六开的白纸,朝我们两个走来。郑海峰朝朱桂琴微笑着站下。我认为没有我的事,又不想听他们说什么,我就朝会议室走。
郑桂琴走到我面前,问我:“你咋带搭不理的?”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解释说:“我不知道你找我,啥事?”
朱桂琴看着我说:“帮个忙,给我写个批判稿儿!”
我念高中的时候,寒暑假朱桂琴常找我给她写批判稿发言稿什么的。我说:“会议要开了,不赶趟了吧?”
朱桂琴干脆地说:“明天用。”说着,递给我纸。我接过纸,朱桂琴要说什么,我意识到郑海峰就在身后看着,不等朱桂琴说什么,我朝会议室走去。朱桂琴跟郑海峰打个招呼,转身回办公室了。
会议室灯火通明,屋地上摆着的檩子上边零星地坐了一些人。男人们抽烟,女人们悄悄地说话。我和郑海峰走到最后一根檩子上,坐下。郑海峰问我:“刚才朱桂琴找你干什么?”
我感觉不妙,郑海峰可能起了疑心,怀疑朱桂琴看上了我,或者猜测我图谋不轨。我说:“她让我给她写个批判稿儿。”为了打消郑海峰的疑心,我补上一句:“老找我写这个那个的,我烦她!”
郑海峰闷坐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了。一会儿回来,到文心齐志才他们那边坐了,嘀嘀咕咕说什么。我心里有些恐慌,他们准是说我什么,这正是大队要给我们几个回乡青年安排事由的节骨眼上,我怕他们给我使坏。
批判会开始了,王顺主持会议。于小个子第一个发言,他声音宏亮,近似吼叫地说:“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东风吹骏马,四海舞红旗,毛泽东思想是在走向全面崩溃的时代……”
社员们听惯了他这段历次批判会的开头语,觉得很有气势,就是……就是后一句有点别扭,好象是反动的话,但知道这句话不是他说的,也好象不是这么说的,谁说的、怎么说的也弄不太准。唉,管他呢,一个文盲书记,能整出这么几句有劲的话,也算有口才了。
轮到我发言,齐志才文心他们使劲地拍巴掌,我的心更慌,走到讲台上对着话筒稀里糊涂地念完,低着头回来,见我坐过的地方空着,不好单独去坐,就走到文心齐志才身边坐下。忽然,郑海峰站起来坐到我坐过的那根檩子上,齐志才和几个同学也跟过去,我晾在了这儿,浑身不自在,心更加慌乱。
批判会要结束时,朱桂琴忽然从姑娘堆里站起来,猫着腰走到郑海峰他们面前,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同学抢着跟她说什么,朱桂琴又走到我身边坐下,悄悄地对我说:“你的批判稿真有水平!”
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挨着姑娘坐的经历,更何况在我心中朱桂琴已经是郑海峰的情人了,郑海峰看见我们坐在一起会有想法。我觉得朱桂琴挨的我太近,我暗暗地往旁边挪挪屁股,谦虚地说:“将就事吧!”
朱桂琴凑近我一些,问:“你发言稿儿最后那个字是这样写的吧?”她打开手中的日记本,我看见她在日记本上写了一个“吠”字。我说:“对。”她问:“这个字念什么?”我说:“念吠。”她说:“刚才我问郑海峰他们几个人,都说念‘犬’。”我说:“那念‘犬’,没有口字旁。”朱桂琴看着我问:“犬是什么意思?”她小学毕业。我说:“指狗。”她叼着笔杆歪着头看着我问:“吠呢?”我说:“狗叫。”她问:“你为什么在批判稿里说狗叫?”我说:“我是说孔老二叫嚷复辟,像狗叫。”她羡慕地看着我,赞叹地说:“你真有水平!”
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吠”字我也不认识,是抄报纸时看见的,现查字典才认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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