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三尺来高，梳着两条羊角辫儿，穿着红绸裙子，风一吹，像飞起来的蝴蝶。她右手拎着个水壶走过来，左一悠，迈一步，壶嘴射出一股热水，地上冒一朵白烟；右一悠，迈一步，地上冒一朵白烟。她趔趔趄趄地向前悠着，磕磕绊绊，困难极了。终于悠不动了，放下，闲着的左手也抓牢水壶的拎手，小腿叉开，双手拎起水壶，弓着腰，向前哈巴几步，放下壶，直起腰，喘着气，用胖胖的小手抹一下脑门儿上的汗珠，听见身后有响动，回过头来。啊，好俊俏的妮子，胖乎乎的圆脸，水灵灵的圆眼珠，脖子上套着个线绳，绳上拴个钥匙。我同情她，又有点好笑。她头一歪，嘴咧成个小瓢，腼腆地笑了。

我问：你往哪儿拎？

她膘一眼地上的壶，说：家里。

我又问：你爸妈为啥不拎？

她说：忙着上班儿，忘了。

奇怪，一般的小孩子没有水喝，她要哭闹，她呢，不一般，有出息；更有意思的是，她也学着大人的样儿，拎个大家伙儿。

我说：我帮你拎吧！

她说：不用。并机灵地弯下腰，两手攥住壶拎手，按着，似乎怕我抢。

我问：你家很远吧？

她眨吧一下眼睛，像告诉我一件神秘的事，说：我家离水房八十九步，我都走了六十三步了，还得走……叔叔，你说还得走多少步哇？

我打量一下，学校水房与家属区的距离也就六七十步，她说八十九步，是她的小步吧？她这么哈吧，还谈什么步子呀。我顺口答道：不知道。

她小手一拍，笑着说：那大个子不识数哩，不脸红！

嗬，小不点娃娃瞧不起人呢。看她那个样儿得意极了。我脑子一转悠，瞅冷子拎起水壶就走，她尖着小嗓门儿喊着，从后面颠颠小跑着追上来。近了，盯着水壶，小手伸向水壶，我抓住她的小手说：听话，小……你叫啥？啊，小菊，小菊听话，给叔领路。她挣不开，扭不过我，不抢了，拉着我左手向前走。我问：你念几年级了？

她伸出一个小食指，仰着脑袋，微笑地看着我。我说：学前班。她一蹦高，高喊一声：对了！

到了她家门口，她跑上前，张开两只小手猛一推门，门没有开，抬头一看，才发现门上是一把大锁，她赶紧摘下套在脖子上的钥匙，踮着脚去开锁。我见门口离屋只有几步远，就把壶放在地上，告诉她，再见。我走了。她把钥匙一扔，跑上来扯住我衣角：叔叔，上屋喝点水，说会儿笑话。

我告诉她，快到上课时间了。她大约也懂得上课不能耽误，但她精得很，头一歪，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是：不信。

我说：谁逗你是小狗。

她没有松开手说：那你以后来！

我答应了，她才不情愿地松开手，盯着我眼睛，始终没移开。

我走了，很远，回过头去，她还站在原地，恋恋不舍地看着我。

星期天，我坐在教室前树荫下看书。院子里很静，只有树上的鸟叫几声。看一会儿，眼睛疲劳了，合上书，闭上眼睛，边休息边思索。睁开眼睛，要打开书，瞟见右面有一个小孩儿在玩耍，她弯着腰，在地上寻什么，右手攥一小把草棍儿，每往手捡一根，嘴就叨咕一声。我喊她：小菊！

她停住脚，抬头来，看见我非常惊喜，奔跑过来，喊道：叔叔，你胡弄我，说上我家，咋没来？

她跑到我跟前，蹲下，歪着小脑袋看着我，带着一股责备的怨气。

我说：没有空儿，以后一定去！怕她再缠下去，就抓过她手里的草棍儿问：捡这个干啥？

她说：玩儿。

哦，倒是孩子。我摆弄着草棍儿，说：还不如燕子搭窝叼的多呢。

她脸一绷，说：燕子搭窝用泥，也不用这玩艺。

嗬，小玩艺不大，知道的不少哩。

我问：你咋不在家做作业？

她说：作了，爸爸说，作一会儿，玩一会儿，脑袋才清凉哩。她往前凑凑，用小手拨拉着我手里的书，问：这是啥书呀？

我说：数学。

她问：啥是数学呀？

我说：就是你们学的算术，等你长大了，也学这玩艺。

她笑了，抓过去我手里的草棍儿，举到我眼前，问：你猜这是多少根呀？

我摇摇头。

她说：九十根，我捡八把啦，八把是……叔叔，八把是多少呀？

我说：七百二十根。

她问：七百二十根是多少哇？

我不知道咋答。见她趴在我的膝盖上，伸长脖子，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伸出食指，在她胖脸蛋上轻轻地点一下。她用小手抹一下脸蛋儿，嘴一咧，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站起来，说：我得捡去啦，我捡那、那些个。她把手举过头顶，搂到怀里，似乎抱一抱草棍儿。随后，一蹦一跳地跑了，跑几步，回过头来，说：叔叔，你得上我家呀！

我答应了。她扭头跑了，要拐过墙角时，还回头看我一眼，扬一下小手，冲我笑笑哩。

以后，我经常碰见小菊（其实，以前也经常碰见，无非没有注意罢了）。她有时候背着书包上学，有时候玩儿，有时候去水房拎水——不过拎的是小壶。她除了和我说句见面的话，还问我几个数，再就是一笑。一来二去，我们俩成了好朋友，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满足她的唯一愿望——-到她家做客。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晃，我要毕业了。离校的头一天，同学们都做着离校前的准备，我匆匆向教室走，迎面碰见了小菊。这小妮子，老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可能期末，她也挺忙吧。她背着手，微笑地看着我，像看着个陌生人。

我笑着问：小菊，在做啥？

她打量着我，像是寻找什么，或是检查什么。然后，从身后抽出手，递给我一朵扎的红花，说：给你，叔叔！

我非常惊讶，问：你扎的？

她抿着嘴答道：嗯。

我接过花，细细地端详一番，嘿，花不大，倒费了不少工夫，剪成花瓣的红纸，根部用线缠得密密匝匝，花座有三片绿叶。我问：谁告诉你我要走？

她说：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葛春。

啊，我们的班主任，哎呀呀，这小菊是我们班主任的女儿，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蹲下捧着她的小脸，半天，我不知道说啥好，最后问：你喜欢这花吗？

喜欢。她两眼盯着我的胸前，两手在我胸前鼓捣，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儿。她说：我爸说，你们再也不来上学了。

不不不，还来，一定来，来看小菊。但我没有说出口，说谎，只能给孩子以暂时的安慰，诚实才能给孩子做出榜样。

她从我胸前收回手，立正站着，呶着小嘴巴，盯着我胸前。我低头一看，哟，这工夫，她把红花别在我胸前了。这红花多红啊，红得耀眼，像一团火，烤的我脸发热，心潮涌动，热血滚沸起来。

她小声说：这朵花瓣共一百个。

哦，她识到一百个数了。

她问：叔叔，再加俩是多少哇？

一百零二．我认真地回答了她，是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她数着指头，叨念着什么。抬起头来，再次盯着我胸前的红花。大约要给花再添两个花瓣吧？

我抚摸着花，这是个宝贵的纪念物，实在是个难得的纪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