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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十八岁下乡试验田青春活力 |
分类: 散文 |
回忆十八岁时的故事
吕斌
1975年暑假,我和村里的七个同学高中毕业回到了村子,本来老人供我们念书,都有一番指望,或是升大学,或是找个工作,或是升个官,或是……总之,希望是没有边际的。庄稼人受够了累,对孩子有点指望,不算是过高要求。但是,那时候上大学靠推荐,当兵也得走后门,农民也不许出外打工。所有的希望破灭后,便把眼光落在了村子里,念一回书,没派上大用场,在村子里找个事由,老人心里也踏实一些。在村子里有点权势的开始活动,没有权势的开始摆酒桌,于是到了秋季,我的六个同学都有了事由:当了大队会计、民兵连长、小学教师、拖拉机驾驶员、代销店代销员、大队图书管理员,只剩下我。
是的,只剩下我一个呆子。
母亲是个老实的农村女人,围着锅台转一辈子,见了干部都胆怯,更甭说到外面办什么事了,见我天天下工到家一身尘土就愁眉不展,就唉声叹气:“这书算是白念了,请请姚书吧!”
我两手兜住后脑勺躺在行李上,两眼直直望着屋顶,请,倒也行,可是书记来了,怎么跟人家提这事?我们家族没出过能说会道的人,请来没有人会说话,人家一抹嘴巴,走了,不是让人白吃一顿!
冬天在沉闷中度过去了。那一冬,我受了不少累,母亲犯了不少愁,全家人为我叹气。
春天,小草萌生,大地开化,真还有一件喜事降临到我头上。我浇完地回到家,把沾了泥水的衣裳脱下来,坐在院子里用劲搓洗。两个姐姐出嫁了,两个嫂子分着过,母亲年老体弱,洗衣裳我已经习惯了。压碾子的母亲端着一簸箕面走进院子,面带笑容,说:“吴金贵让我告诉你,大队让你去一趟。”
瞧,母亲高兴得步子都深一脚浅一脚的,“大队叫”在我们家庭里没有过,不是念了几天书,大队八成也不会叫,母亲能不高兴吗!
我甩着手上的水珠儿进屋穿衣裳,站在镜子前,眼睛望着空白处,脑袋麻木。妈妈进屋给我扣衣裳扣子,前后左右抻着衣裳,说:“到那儿好好说,别顶人家,啊!”
我心神不安地到了大队,队部屋只有三个人,韩春冬——一个家境贫困的小子,上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子哥哥,下有两个放驴的弟弟,不看他那一身补钉衣裳和露脚趾的布鞋,只看那没洗的脸和嘴角的白沫,就能断定他有多高文化;他坐在门口旁的长条凳子上,朝我傻笑笑,搓着手。吴金全,精明人家之子,绿布上衣虽然干净,可是太小,青布棉裤露出一截,裤腿上粗下细,像似圆锥,明显地揍受过;他朝我讨好地笑笑,朝他身边椅子看看,算是让了座。这两个人都是我下届学生,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便下来了,我向来瞧不起他们。
我坐下,面对炕上坐着的那个人,他五十多岁,胖且矮,叼一杆烟袋,抬动大眼皮瞭我一眼,一言未发,让我心战。他便是我们村的权威人物,大队党支部书记、人称“姚小个子”的姚贵德,他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可人精明,到公社开会,别的队干部都有个小本本,记录会议内容,他只管叼着烟袋抽烟,回到村里传达不走样,乡亲们说,他个子小是让心眼儿拽住了。
我们三个人沉默着坐一会儿,姚书记抽完一袋烟,在炕檐上磕掉烟袋灰,望着炕席说:“今个儿叫你们三个来,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你们完成,咱们大队成立个农业试验组,种子上边都给拨来了,让试试哪样高产,大队研究,吕斌任组长,吴金全、韩春冬任组员,组成试验小组。”
我早就听说了,公社大队都成立了农业试验小组,试验哪样庄稼打粮多。后来听人说,只所以让我们三个干是有考虑的,韩春冬家穷,人又憨厚,本质好;吴金全聪明,是优秀团员,试验组首先得保证政治可靠;管有政治性没有知识性也不行,核计来核计去,决定让我这个回乡知识青年任组长,指导技术,一个试验组没个有文化的人不行啊!
东北的春天来得迟,风儿懒洋洋,人也懒洋洋,上工的路上,看吧,都拖着懒散的大腿,当地有句口头禅:春困秋乏夏打睏,我想,人们这样都是累的,应该躺在炕头大睡三天才是。大队对我们试验地下了大力,给了一块最好的地,北靠一眼机电井,南边是一条河,西边是一条通向公社的大路。我想,渴了有水喝,热了有阴凉,回家有大路。种地那天,小队给了三副犁杖,我根据事先画好的播种图,韩春冬念种子名,我守着种子袋,一个信封一样种子,韩春冬念哪个种子名,我就给撒种子的吴金全哪个种子。
撒种子的吴金全对于他的职责很不平:“你们俩可干正了,念一个种子名,腰都不弯,咱们得轮班撒种子。”他跟着犁杖撒籽儿,唠叨个不休。
韩春冬抱起膀子,笑眯眯望着他,一副得意的样子。他初中毕业在大田里跟着社员卖力气,捞到这么个好事由,好似升了大官。
我站在地头守着一堆种子袋儿,看着三副犁杖在地里慢慢地走,在这静静的田野上,敲打点葫芦的声音传得很远。我站累了,坐在种子堆旁昏昏欲睡,高中毕业,在村子里也是大知识分子了,弄这么个小头目,太寒碜了,看看我高中毕业的同学,都扬眉吐气了。临毕业时大干一番的雄心算是破灭了。
吴金全撒完一根垅,到我这儿拿了种子袋儿,去跟韩春冬争:“给你,该你撒一会儿了。”
韩春冬不接种子,抱着播种图往后退,说:“去去去,这就是干这个的,你气不得。”
吴金全不平地说:“哈,香营儿都让你占了,抓傻瓜也得睁睁眼。”
扶犁杖的老农在地头回了犁,插好了犁杖,等着吴金全,见两个人争,就说:“得轻快还想轻快,大田干时你也没说累。”
吴金全还想争,望望远处大路,忽然动了气,说:“真是的,撒,还能累死!”他脱掉外衣,只穿红艳艳的线衣,好象要大干一番,显得很卖力气。
韩春冬更加得意,忍不住地嘻嘻笑,望我一眼,忽然想到还没念要种的种子,拿起我写的那个本子,一本正经地念道:“小红米占高粱。”
我看着堆在地上的种子袋儿,没有这个种子,也想不起来有这个种子,吴金全走到我面前,伸手要这个种子,我蹲下趴拉信封做的种子袋,不见“小红米占高粱”。扶犁杖的农民等着我,韩春冬和吴金全瞅着我,我更加着急。我问韩春冬:“你是不是念错了?”
他看看我画得播种图纸,说:“没错。”
“给我。”我接过图纸看看,好笑,说:“这不是小红粘高粱吗!”把图纸递给他。
吴金全接过去种子,各打四十大板地说:“你写得不对,他又不认识字,你们俩纯是混事儿。”
有人在我身后说:“这太误工了,事先该找出来。”
我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姚书记背着手站在我身后,一脸不高兴,他什么时候来的?哦,我说刚才吴金全和韩春冬争半道不争了呢,原来他看见姚书记来了。我不大情愿地站起来。
姚书记绷脸问我:“这么种法得多少天种完?”
我望着田,盘算着说:“五天……差不多。”
吴金全反驳说:“还五天呢,三天就能种完。”
“那你们就三天种完,大田等着用犁杖呢。”姚书记说完朝地里走去。
吴金全这小子,自找罪受。我开始筹划三天种完地。
晚上在群众大会上,姚书记站在前面,背着手煞有介事地说了下面一段话:“试验田刚种地就出现了一些问题,组长懒懒散散,种子名都写错了,有什么种子也没个数,组员更是稀里糊涂……”
社员们都把眼光集中到我和韩春冬身上,我俩都埋着头。吴金全高扬着脑袋,像个得胜的公鸡。
到了夏初,社员们忙着耪大田,没人过问我们试验田,我们三个人便自由自在地耪试验田。我总是随社员一起出工,到地里不见吴金全和韩春冬,我独自耪地。我们三个人的工分都是生产队长给记,他们两个不怕我生气。
我耪到半截垅,日头高了,天气热了,猛听到前面的树林子里传出一阵笑声。我望过去,吴金全和韩春冬在树林子里,韩春冬爬上树杆,吴金全在下面对韩春冬指指点点,准是掏鸟。我不管他们,生气地继续耪。
我耪到地头,日头高了,天气更热了,我有些乏,远处大田的社员们还在耪,社员就是靠日头。我想再耪一根垅歇头气活儿。远处大路过来两个人,是大队书记陪同公社书记来看地。我犹豫了,我独自耪,有买好的嫌疑,我放下锄头坐在了树荫下。
吴金全和韩春冬在树林子里追逐,争抢一只鸟。忽然,吴金全急慌慌拖着锄头跑出树林子,哈下腰就耪,一锄紧似一锄,干得欢快。韩春冬扛着锄头来到我身边,摆弄着鸟。我不满,说他:“咋才来?”
他说:“谁才来呀?我来的时候你还没影呢!”
我问:“你啥时候来的?”
他说:“喇叭广播报纸和山药节目时。”
蠢货,我说:“啥报纸和山药节目,那叫报纸和摘要节目。”
韩春冬不和我争,看着吴金全骂一句:“须子匠。”摆弄鸟,鸟凄惨地叫,我说:“你祸害它干啥!”韩春冬拿起鸟朝吴金全扔去,那只鸟被扔出一段后,趁机飞上了天空。
吴金全已经耪到了地那头,和两个书记说什么,朝我们俩比划。韩春冬愤愤地说:“那个须子匠告状呢。”书记顺着大路走了,吴金全扛着锄头兴冲冲地走来,唱着:“马跑猪飞一溜烟呐。”
这是我们村子里唱二人转里的一句唱词,我嘀咕:“是马跑如飞一溜烟,整成马跑猪飞了。”
趟地的时候,我们犯愁,大田用两头牛拉的犁杖,试验田全是试验的种子,垅的大小不一样,像大田那样插上犁杖通到地头,还不把苗连根拔。和队长商量,决定用一头牛拉的犁杖,两个人牵牛,我扶犁杖,趟的时候随时启犁、插犁。队长在牛圈里给我们挑了一头公牛。这是头小牛,黄毛,两只大眼睛不规矩地转动,尾巴甩来甩去。韩春冬牵着它来到地头,它鼻吼发出低沉的闷闷声。我从小没和牛打过交道,怕得很,不敢靠近它。吴金全说:“这牛,看着不像老实货。”
韩春冬和牲口混熟了,并不在乎,给它上了套,见我愣着,问:“趟吗?”
我说:“趟。”我扶着犁杖,吴金全在另一边牵牛,胆怯地看着牛。我插好犁杖,韩春冬给牛一拳,牛一哈腰,疾走如飞,我扶着犁杖左右摇晃,拌拌拉拉跟着跑,犁杖出来了,顺着地皮跑,我喊:“慢点慢点!”吴金全拽牛,韩春冬打牛脑门儿,牛闭上眼睛,低下头,弓起腰往前闯,一溜苗被趟掉了,两个人踩倒了几棵苗。我拼命喊:“慢点慢点!”
两个人使劲拽牛,韩春冬大喊:“插犁杖,插犁杖!”我用力往地里插犁杖,整个身子压了下去,犁铧子深深插进泥土里,牛拉不动了,停住不动了,两个人忙乎得气喘吁吁,相互抱怨,吴金全说:“你你……打牛干啥!”韩春冬说:“不打你拉住了吗?”
我喘着气说:“这牛……好孬种。”
韩春冬来气了,顺手薅一棵庄稼,用带泥的庄稼根儿狠狠地揍了牛屁股一下,牛暴跳起来,一弓腰,往前一使劲,“咔”地一声,拉断了套绳,牛顺势冲了出去,两个人叫喊着慌里慌张追上去。我坐在地上大笑。他们顺着大路追向村子,好大一会儿才狼狈不堪地回来。韩春冬说:“那牛咱使不了,队长调理咱们,给个没搭过套的生个子。”
吴金全说:“上大队告他,真不叫玩意儿。”
我们都疲了,躺在地头歇着。没有牛,谁也拉不动犁杖,我们说用镐头趟,这自然比用牛拉犁杖累得多,但我们年轻气盛,干什么都不打怵。我们回家拿来镐头,一人一根垅,咋呼着“造造”,比赛似地往前刨,谁也不服谁,累得裤子掉了都懒地提才歇气。
我们就这样用镐头把地趟完了。
每天早晨吴金全总是晚到田里,没什么活儿,我不便问他。一次,只有韩春冬我们俩坐在地头歇阴凉,我问:“吴金全怎么总是晚来?”
韩春冬说:“他说上大队看报纸。”听口气,他也不信。
秋后,证实了我的猜疑。
我们正割地,大队团支部书记骑着自行车来到地头,叫吴金全去大队,吴金全坐上团支部书记自行车的后衣架,被驮走了。我和韩春冬闷着头割地,心里猜疑大队叫吴金全干什么。
秋风在大地扫荡,庄稼人怕风捋掉庄稼粒子,起早贪黑忙。我满身汗水进家吃晚饭,吴金全的妈坐在炕上和妈说话:“大嫂子,我可不是夸我们吴金全,在试验田干得硬是头等份,这不是,大队推荐他上大学。我寻思来,社来社去,念完大学还得回来顺着垅沟跑,白耽误三年工分,不如在家挣点工分。我说他,别去!”
母亲愁苦地叹一口气,她不如吴金全妈嘴好,又贪上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在人前总是没话可说。
晚上的社员大会证实了吴金全母亲的话,姚书记当着社员们的面大声宣布:“我们村出了吴献忠式的青年,咱们贫下中农推荐试验组的吴金全上大学,他不去,决心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我们再到试验田,吴金全便正经起来,总是抓挠着活儿干,时不时指指点点,俨然是派到这儿的上级大员,我这个“落套的知识青年”和韩春冬这个憨瓜,只有沉默。
当年冬天,全国恢复高考,我复习一个月考上学离开了村子。暑假我在村南的公路旁下了车,朝村子走。庄稼油绿一片,人们在地里忙,路边一片瓜地,地北头一个瓜棚,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光头的小伙子,追赶一群偷瓜的小孩子,孩子们横过土路窜进高粱地里,光头小伙子望着高粱地骂道:“兔崽子,抓住看我打断你们腿!”我叫道:“韩春冬!”
韩春冬瞅着我乐了,“哎呀,是吕组长,这家伙的,一去不回,忘了咱哥们儿了,到咱这小老百姓瓜棚坐坐吧。”
我随着他猫腰钻进瓜棚,里面铺着小麦桔,靠边垒着锅台,上面放一件羊皮袄。他拎起地上的筐说:“你坐着……”猫腰出屋。一会儿,他拎回一筐香瓜,放在地上,从棚顶拽下一条脏毛巾,扔在筐上说:“吃吧,自己包种的瓜田,随便吃。”
我用脏毛巾擦着瓜吃,他满意地看着我,说:“村里人都说你行,高中毕业时,你们那几个同学都弄个事由,就你下了庄稼地,考上学一翅子飞了,都眼馋你,都说小子有尿”。
我不好意思再让他说下去,问起了吴金全,他说:“你走了以后,我们俩又种了一年试验田,就分田单干了,他开了一个农业技术咨询处。”
这时,路东一阵自行车铃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庄稼地小路上驶出来,到瓜棚门口停下来,是吴金全,他照样那么精神,瞅着我惊讶地说:“是吕组长回来了!”
我答道:“嗯,你忙啥呢?”
他一脸汗渍,说:“庄稼起虫子了,喷喷药。”他自行车后面驮着喷雾器,他转向韩春冬:“嗳,毕园头,家里来人了,给咱弄点瓜。”
韩春冬说:“你掏好票子,瓜还没的是。”
“熊色,你也有求人的时候。”
“求是求,买卖是买卖。”
吴金全说:“晚上八点我来。”
“领着你娘们儿来,我少收你两个儿。”韩春冬嘻嘻哈哈地说。
吴金全说我:“吕哥,不走到家玩呀。”骑上自行车走了。
离开韩春冬瓜地,朝村子走。望着田野和前面的房舍,看着远处的大山,回忆起往事,感慨万端。想着就要进自己那个土墙土房的家了,就要见到母亲和家里人了,一股热潮涌上心头,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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