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生命怀着一份天生的善意,她从不看宰家禽家畜的场面,逢着家里要宰鸡杀鸭,她总躲得远远的。
■每当我和妻女回家要走时,母亲总是极力挽留我们多住几天,实在不行时,她就站在村口,目送我们走向远方,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她仍是呆呆的望着我们远去的方向。
■我知道,母亲脚下的那块故土,永远是我们可以停靠歇息的码头;有母亲目光的牵引,我们就不会在喧闹繁华的城市迷失自己,我们随时都会找到返回家园的路径。
乡下老母亲
母亲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长住长寿乡下老家。
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位于长寿区最偏远的长寿湖南沿丘陵地段上,村里除了房舍、水塘,就是高高低低的树木;村边便是沟渠和田畴。

这就是让我一直牵挂、魂牵梦绕的美丽家乡长寿湖。
母亲从18岁嫁给父亲那天起,一直住在那里,未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过半步。
她说她喜欢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永远不愿意离开。
每次让她来城里住,总是住不了几天,就坚决要回去。母亲的理由是:“我命薄,享不惯城里的福。”如果坚持让她在城里住,她便总是要生病,而一回到乡下,她的病常常自然而然的就好了。
母亲这样解释这种现象:“我生就是乡下人的命。”
母亲不识字,她对遭遇到的一切事情,都用“命中该有”来解释。这种解释方法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面对变故时能够平静待之。
她十三岁时就遭遇了一次很大的变故: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突然病逝,之后不到一周,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和她的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三个舅舅,在外帮人建房子时,被突然垮塌的泥墙全部埋在了下面。面对这变故她当然要哭,可哭了几天之后,她还是抹抹眼泪,起身与她的大姐我的大姨一道,艰难的挑起了外公外婆留下的家务担子,照料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洗衣、做饭、缝补……对这份过早降临的劳累,她没有半点抱怨。

虽然天天在钢精水泥构筑的城市奔忙,但我每晚的梦里依然只有儿时就留在脑海里的这组人与鸟类和谐相处的动人画面。
母亲嫁到我们家也并没有过上好日子。曾经有点富裕的我家,那时已经破落,家里除了几间破房子再无它物。她又开始了新的操劳。据说我出生后母亲常要把我背到身上下地干活。我记忆里关于母亲的最早的画面有三个,一个是母亲在锄地,我和弟弟就跟在她的身后在田垅里逮蚂蚱,我们经常被蚂蚱扎得惊叫唤;一个是母亲在摘辣椒,我和弟弟躺在她采摘下的辣椒上看天空,每次都会压碎很多辣椒,当然,我们的屁股也总是被辣得火辣辣的痛;再一个是母亲在擀面条,我和弟弟端着小碗,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腿边叫肚子饿。在这些零碎的记忆片断里,母亲总在忙碌。这以后,母亲的忙碌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像,她的一天通常是这样过的;早晨,她先起床生火做饭,然后把饭温在锅里,再下地干活去挣工分;全家人从地里回来吃过早饭,她要赶着刷洗锅碗瓢盆,要赶着喂猪喂牛喂鸡喂狗,之后,又要下地去干活;傍晚收工后,她通常还要在回村的路上要么拾点柴草,要么掐点野菜;她的歇息时间通常是安排在做好晚饭之后,家人开始端碗吃饭时,她则坐下歇息,我常听见她长嘘一口气,坐在一把小木椅上缓缓摇着扇子驱赶身上的热浪,那大概是她最舒服的时候;待大家都吃过了饭,她才端起碗去吃,剩多就多吃,剩少就少吃。逢下雨下雪的日子,照说母亲可以歇息歇息,但她照样要忙,要给我们缝衣做鞋磨面……
反正,活路多得她永远也做不完。但她从没有怀着不满去忙碌,她总是心甘情愿地去干这一切。我很少听母亲说她累,更少听见她抱怨日子苦。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命中应该干的。
她常说:我不忙这一家人怎么办?人不干活那去做啥?
母亲对生命怀着一份天生的善意,就连家里养的鸡鹅牛羊猪,她都不许我们打;家禽、家畜病了,她都很着急,忙着为它们治病;若是其中有不治而亡的,她便很伤心;她从不看宰家禽家畜的场面,逢着家里要宰鸡杀鹅,她总躲得远远的。

我的家就坐落在视野所及的远山脚下。
母亲信神,而且信的神灵很多。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她要在院中摆上一个小桌,在桌上摆了猪头肉和水果,点上香,以敬天神;逢年过节,她要在灶屋的锅台上摆了供品,以敬灶神;我们兄妹倘是有了病,她就在佛祖的塑像前磕头烧香,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平安;若是家里出了大祸事,她一定要到附近的张家庙子去给祖师爷跪拜烧香。有一年我们家出了很大的祸事,我在外边奔波着企望事情能得到公正解决,母亲则冒着大雪,挎着装了供品、香表的篮子向张家庙子走去。张家庙子离我们家还有一百多里路,要坐车到山下才能往上爬,平日里年轻人从山下爬到山顶都累得要命,可母亲硬是在纷飞的大雪里爬了上去拜求了祖师爷。事后想想我都害怕,万一她在那陡峭的石阶路上滑倒了可怎么办?家里那件祸事过去之后,母亲每年还都要去张家庙子还愿,以向祖师爷表示谢意。我曾劝她不要再跑了,在家事上一向看重我的意见的母亲,唯独在这件事上十分执拗,坚持着要把“愿”还完。
母亲对我们兄妹管束很松,她常说,人该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对我们很是放任。母亲绝少打骂我们,遇到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了气,她也至多是把巴掌高高扬起恐吓一下,并不把那巴掌真打到我们身上。她最常告诫我们的是三件事:
第一,不说“过天话”。意思是不说那些比天还高的大话,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了就要做到,别让人觉得你没信用。
第二,别看不起比自己穷的人。母亲说,人穷了本已够可怜,你再看不起人家,不更伤了人家的心?母亲还说,你今儿个日子好过,难保你日后就不受穷,人前边的路都是黑的,谁也不知道自己前边会遇到啥灾啥难,人与人的穷富也可能很快就会颠倒过来。母亲在这方面为我们做了榜样,不管穿得多么破烂身上多么脏的讨饭的人,到了我们家都会得到母亲的善待,家里再困难,她都不会让人家空手离开。
第三,不要浪费东西。母亲说,这世上没有能经得起浪费挥霍的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不能浪费。她特别心疼粮食,绝不许我们把吃剩下的东西扔掉,每当我们要扔掉什么吃食时,她都要说,你要扔的这点吃食,在1960年大灾荒年代也许就能救活一个人哩。有时锅里剩了饭,她总要我们把裤带松松,尽力把剩饭吃下去。她说,只要吃到肚里,就不算浪费。

因为坐拥秀美的长寿湖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资源和优势,中国首届人体航拍几经选址,最终还是敲定在我的家乡进行拍摄。
母亲没有什么金钱意识,她从不管钱。家里的那点钱,一向由父亲来管。偶尔有人来家门上收购什么,给几毛钱在她手上,她也是立马交给父亲。家里要买油买盐,都是父亲去办。她从没有为钱的事和父亲和我们生气。她的生活标准很低,吃饱穿暖就行了。因为久治不愈的胃炎,去年她和父亲一同来重庆求医,她们到的那天晚上,一个要好的朋友坚持要请她们吃饭,上的菜她都没见过,她悄悄跟我说:吃饱肚子就行了,花这么多钱吃这么好干啥?那天,面对剩下的一大桌菜,母亲硬是在服务员满脸的不屑中,坚持打包回家。
母亲平日的活动范围,就在我们村子四周,也因此,她特别渴望了解外边的世界。她了解外边世界的主要渠道,就是看电视。我有了孩子之后,她总算答应可以进城来照看孙子,最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能天天看电视。几乎每天她都要抱着孙子坐在电视机前看,以至于我都担心会损坏她的眼睛,看她那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断她。母亲看电视很少选择频道,什么频道的节目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常常是我那不懂事的孩子随便按一个频道,奶孙俩认真地看了起来。
以母亲今天的年纪,我们都不希望她再忙碌,我们都有能力养活她了,只愿她好好歇息。可她依然闲不下来,要下地摘摘绿豆、掰包谷,要照应家里养的猪养的鸡鸭。也许正是因为她不停地劳作活动,她的身体到今天还很硬朗,还没有什么大病,还能不歇气地从村里走到十里外的镇子上。我们都希望她能活过百岁。母亲笑着说,只要你们不嫌我拖累你们,我就尽力活,直到老天爷来叫我走的那一天。
每当我和妻儿回家要走时,母亲总是极力挽留我们多住几天,实在不行时,她就站在村口,目送我们走向远方,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她仍是呆呆的望着我们远去的方向。
也许,这就是这些年来,我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母亲目光注视的原因。

按政府规划,我的家乡在未来的日子里将因为城市化进程的推动,很快就会变成上图那般美丽动人的景象。
我知道,母亲脚下的那块故土,永远是我们可以停靠歇息的码头;有母亲目光的牵引,我们就不会在喧闹繁华的城市迷失自己,我们随时都会找到返回家园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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