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古：邪恶灵魂永不消亡

2.以阴谋害人，何其恶也！

伊阿古的阴损邪恶招数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独到高妙之处，不外古今世间小人惯用的那些雕虫小技，但这样的伎俩、手段却是小人们得心应手、百试不爽的独门绝活。

伊阿古智商奇高，聪明过人，又特别工于心计。奥赛罗评价他，“这家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为人又极为诚实。”【3.3】奥赛罗跟伊阿古斗法之所以最后输个精光，全因他看走了眼，误以为伊阿古是“极为诚实”之人，竟至绝对信任到听了他的挑唆之后，宁可猜忌妻子，也对他丝毫不起疑心的迷信地步；而伊阿古被奥赛罗看准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却是他得以混迹江湖、左右逢源的精湛内功。

《奥赛罗》以罗德里格骂伊阿古骗了他钱，却有意向他隐瞒奥赛罗已和苔丝狄蒙娜秘密结婚一事开场，拉开戏剧冲突的大幕。伊阿古先假装不知实情，继而以如簧巧舌挑拨离间，不仅瞬间重获罗德里格的信任，得以继续骗取他的钱财，同时，还名正言顺地利用罗德里格那病态的对奥赛罗的“夺爱之恨”，与他心底由嫉恨点燃的复仇之火合二为一，烧向沉浸在新婚快乐里的奥赛罗。

伊阿古有理由嫉恨奥赛罗，简单说来，伊阿古对奥赛罗有这样三层嫉恨：

一．在他眼里不过一介武夫，只会用兵打仗、攻城拔寨的草莽英雄，肤色黝黑、长相难看的异族摩尔人奥赛罗，不仅当了将军，还娶了他始终垂涎、意淫的美女苔丝狄蒙娜。

蒙在鼓里的罗德里格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伊阿古的这一秘密，即他和伊阿古有着同一个意淫对象——苔丝狄蒙娜。仅凭这一点，作为情敌的伊阿古只会骗他钱，而绝不会帮他成全与苔丝狄蒙娜的“好事”。以伊阿古的识人本领，他当然晓得罗德里格对苔丝狄蒙娜的病态单相思。所以，他从来都是以真实的谎言来诱惑罗德里格：“凭我的智慧，集中地狱中所有恶魔的力量，打破一个四处流浪的野蛮人和一个工于心计、过分讲究的威尼斯女人之间一句神圣而脆弱的婚姻誓言，易如反掌；到那时，你就可以享用她了；因此，多搞些钱来。”【1.3】伊阿古的好色本性和贪婪敛财的本事于此昭然若揭，他在此对罗德里格说出的这个“你”，分明指的是他自己，表面说这话时，他已经在“可以享用她了”的意淫幻梦里心迷神醉。他既淫苔丝狄蒙娜的色，又贪罗德里格的财，他要的是一箭双雕，财色双收。他曾明确表示：“卡西奥爱她，对此我深信不疑；她爱卡西奥，这应该也是十分可信的。至于那摩尔人，——尽管我对他难以容忍，——唉，我也是爱她的，当然并非完全出于肉欲，——虽然我也许真的犯了肉欲的大罪恶，——”【2.1】

这里涉及到伊阿古的女人观。在当时，威尼斯女人的放荡闻名欧洲，伊阿古自然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你们出了家门，静默无语美如画，回到客厅，舌头便像只铃铛吵闹刺耳响不停，进了厨房就变野猫；害别人时，假装圣徒一脸无辜；一旦受侵犯，转眼之间成恶魔；对家务，敷衍了事当儿戏；上了床，又狂野放荡如淫妇。”因此，他不仅不会像罗德里格一样，相信苔丝狄蒙娜的“圣洁”品性，甚而骂她是“圣洁的骚货！她喝的酒也是用葡萄酿的；她要是圣洁，也绝不会爱上那摩尔人；圣洁个屌！”【2.1】也因此，他潜意识地确信，苔丝狄蒙娜必与卡西奥有奸情。所以，他心里很清楚，当他火上浇油，对奥赛罗说出这样如刀剜心般字字见血的话——“我对咱本国娘儿们的秉性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威尼斯，她们跟丈夫做不出来的放浪淫荡，却敢当着上帝的面去做。她们的最大良心，不是不干，而是干了不让人知道。”【3.3】——奥赛罗不可能无动于衷。

奥赛罗也的确不是一枚无缝可叮的蛋，实际上，他骨子里对女人的看法，与伊阿古并无本质差异。换言之，他对自己会被苔丝狄蒙娜这样一个“圣洁而忠贞”的女儿爱到无以复加，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和信心。因此，当他听到伊阿古跟他说，“她当初可是骗了自己的父亲跟您结婚的；而当她对您的相貌显出几分惊恐之时，却又是她最爱您的时候。”【3.3】他很容易就动摇了。

凡小人，便惯常以小人之心去揣测别人，此人性景观自古而然，时至今日，伊阿古不仅后继有人，且人丁过旺。奈何！

二．他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自觉给奥赛罗当个副官应“绰绰有余”，何况奥赛罗“曾亲眼目睹我如何在罗德岛、塞浦路斯及其他基督教和异教徒的土地上屡立战功。”但奥赛罗“傲慢十足”，一口回绝了“三位替我说情的大人物”。而洞悉世情的他心里又再清楚不过，“军中的提职晋升一直就这德性，从不按规矩逐级提拔，只要有人举荐说情或讨得上司欢心，就能越级擢升。”尤其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被任命为副官的卡西奥正是他眼里会“讨得上司欢心”的人，不仅如此，最关键在于，“——在战场上，他从未带过一兵一卒，至于排兵布阵，他简直还不如一个独守空闺的老处女懂得多。即便空谈军事理论，那些身穿长袍的元老们也会比他更在行。他只会扯淡，没有一点实战经验，这就是他作为军人的全部资质。”所以，他把卡西奥蔑称为一个只会为自己精打细算的“精算师”。这样的人“当上副官，真是交了狗屎运。而我，——上帝瞎了眼！——只在这摩尔人的麾下混上一个掌旗官。”【1.1】

    另一方面，在好色的伊阿古眼里的卡西奥，是“一个英俊潇洒，年龄相仿，风度翩翩，气质优雅的男人”。“一个魔鬼般的流氓！况且，这家伙长得英俊，又年轻，所有勾引令那些愚蠢淫荡、年轻贪欲的女性上钩的条件，他无一不备。”【2.1】这样，就他又多了一层自卑，觉得自己在风流情场上也注定是卡西奥的手下败将；他甚至嫉恨到要卡西奥死，“要是卡西奥没死，他那自然洒脱的儒雅风度，会使我每一天都感到自惭形秽。”【5.1】

常言道，小人难防，故不可轻易得罪。得罪小人最可怕的后果之一，便是像伊阿古一样把上帝的不公作为正义或合理的借口，向卡西奥复仇，向奥赛罗复仇！问题在于，小人防不胜防，拿奥赛罗来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何时、又为何就把伊阿古得罪了，直到自刎之前前才幡然醒悟。

三．他不仅猜忌奥赛罗与妻子艾米丽亚通奸，发誓要“以妻还妻”，他还怀疑卡西奥也跟他老婆通奸。也许是伊阿古在庆功晚宴故意将卡西奥灌醉，指使罗德里格与卡西奥大打出手，引起骚乱，先导致卡西奥被撤职，再撺掇卡西奥去找苔丝狄蒙娜向奥赛罗求情，让他官复原职，以挑起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与卡西奥有奸情的猜忌，然后又精心策划、设计、制造了“手绢门”事件，让奥赛罗亲眼目睹到确凿的奸情证据——他求爱时送给苔丝狄蒙娜的定情礼物——手绢，终于达到复仇的目的，这一连串剧情太丝丝入扣、引人入胜的缘故，长期以来，一旦论及伊阿古报复奥赛罗，便习惯于把奥赛罗提拔重用卡西奥，伊阿古对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作为唯一不争的理由。从表面上看，伊阿古垂涎苔丝狄蒙娜的美色和卡西奥的职位均不能得，由此生恨，确实是铁证的事实，但比这更能激起伊阿古复仇烈焰的致命理由，是他对奥赛罗与妻子有染的猜忌。不过，伊阿古从未向罗德里格透露过这一猜忌，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说：“要是你给他（奥赛罗）戴一顶绿帽子，你能享受到快活，我也称心如意。”【1.3】这是伊阿古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以伊阿古的绝顶聪明，自然懂得“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他把一套成熟的狠毒报复计划深藏心底。事实上，第一幕最后伊阿古的大段独白，他已把对奥赛罗的刻骨仇恨以及打算怎样报复，合盘托出了：“我恨那个摩尔人；有人说他在我的床第之间，替我当了丈夫；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不过，对我来说，这种事即使是捕风捉影，我也会信以为真。他很器重我；这更有利于我对他下手。卡西奥是一个恰当的人选；现在，让我想想：夺取他的位置；用一举两得的奸计，实现自我的荣耀。怎么办？怎么办？依我看：等过一段时间，在奥赛罗的耳边捏造谣言，就说他跟他老婆关系过于亲密：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天生是那种让女人不忠的情种，极易令人猜忌。而那个摩尔人，心胸坦荡，性情豪爽，他看一个人貌似忠厚老实，就会真以为那人诚实可靠；他像蠢驴一样很容易让人牵着鼻子任意摆布。”【1.3】

何以至此呢？伊阿古说得非常干脆：“我这样做是为了要复仇，因为我真的怀疑这个精力充沛、性欲旺盛的摩尔人跨上了我的马鞍；这个念头像毒药一样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除非我跟他‘以妻还妻’，出了这口恶气，否则，没有任何东西能、也没有任何东西会令我心满意足；即便不能如此，我至少也要让那摩尔人由此产生出一种理智所无法治愈的强烈嫉妒。……不仅巧施诡计搅乱他内心的祥和、宁静，甚至逼得他发疯。”【2.1】

“以妻还妻”！？是的，这是莎士比亚为鞭辟入里地描绘伊阿古阴毒的邪恶人性，特意为其量体裁衣，专门打造的“伊阿古式”的复仇方式。显然，谙熟《圣经》的莎士比亚是刻意让伊阿古化“摩西律法”为己用，一为凸显他洞悉人间世情的高智商，二为揭示他不惜代价复仇的恶手段。

在此，要特别说明一下英文原剧中伊阿古“wife for wife”这句台词，朱生豪译作：“他夺去我的人，我也叫他有了妻子享受不成。”梁实秋译作：“除非是和他拼一个公平交易，以妻对妻。”孙大雨译作：“只等到我同他交一个平手，妻子对妻子。”其实，只要考虑到伊阿古是故意要盗取《圣经》的弦外之音，意外之味，译作“以妻还妻”似最为妥帖。

《旧约·出埃及记》21·23-25载：“如果孕妇本人受伤害，那人就得以名偿命（life for life），以眼还眼（eye for eye），以牙还牙（tooth for tooth），以手还手（hand for hand），以脚还脚（foot for foot），以烙还烙（burn for burn），以伤还伤（wound for found），以打还打（stripe for stripe）。”《利未记》24·20载：“人若伤害了别人，要照他怎样待别人来对待他：以骨还骨（fracture for fracture），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申命记》19·21载：“对于这种人，你们不必怜悯，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这自然是莎士比亚的高妙所在，是他，故意让奥赛罗和伊阿古这对死敌，都患上了“奥赛罗综合症”，而表面上典型的病患者又似乎只是奥赛罗一人；是他，让伊阿古因自己猜忌，再去燃起奥赛罗的猜忌，又因猜忌而对伊阿古盲信盲从；是他，要用两人的猜忌构成一股无坚不摧、冷酷无情、残忍野蛮的合力，去毁灭一切生命和爱情。如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在他1864年出版的《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一书中所说：“圈套给盲目出主意，热衷黑暗者给那黑人引路，欺骗负责给黑暗提供光明，虚情假意为猜忌当上了导盲犬……黑人奥赛罗与叛徒伊阿古……互相对立。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力的呢？黑暗的暴行一致行动起来。这两个人是散布黑暗的化身，一个咆哮如雷，一个冷言冷语，合谋将光明悲惨地窒息而死。”

由此来看，奥赛罗不过是以自身猜忌，被伊阿古牵着鼻子，帮他顺利完成毁灭美好生命和爱情的那头“蠢驴”。伊阿古则根本就是魔鬼的化身，他从邪恶萌芽，由恨里滋生：他恨苔丝狄蒙娜的美貌、恨奥赛罗的将军头衔、恨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的爱情婚姻、恨卡西奥的风流倜傥、恨卡西奥的副官职位、恨罗德里格的钱财，总之，恨世间所有他想有而没有的一切。

《新约·哥林多后书》11·14载：“连撒旦也会把自己化装成光明的天使。”伊阿古正是这样一个“撒旦”，因此，当他化装成“光明的天使”的时候，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无论人鬼，都能被他“魔鬼”的真心打动，丝毫不怀疑。奥赛罗被这样的魔鬼盯上，自然在劫难逃。（连载之十五，未完待续。）

【原载《文学》（2015春夏卷），陈思和、王德威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