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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主义批评的一种遭遇
——侃“陈晓明现象”
陈晓明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最重要的批评家之一。因此,人们自然而然地试图从他的相关评论中得到对热门作家的确定评价,包括谁是最好、谁是第一的排序。但这种愿望与后现代主义的话语策略并不匹配。因为后现代主义并不热心于价值判断,而只是执著地表达一种文本感受——真实的感受,极具个人化的流动表述,即使作出判断,也可以是拼贴的、并置的,包括“第一”也是可以并置的。习惯于从上下文关系宏观理性地观察一个批评家的读者,难于理解这种并置,并发言为声,以示不解。这,与其说是陈晓明遇到了尴尬,不如说是后现代主义在中国遇到了尴尬。
虽然陈晓明并不以西方后现代主义为马首是瞻,但深受后现代主义影响则无可置疑:他从那里获得较为先进的文学观念和方法,并加以熟练运用达到了出神入化、风骚独领的地步,俨然成为最具前沿性的批评家之一。不甘于固守传统文学理论,被创新追赶得不能歇气的文学界,趋新求变成为一种风尚。人的主体性、感觉丰富性被突出,死板僵化、机械划一的整体性、中心、同一性等被批判或解构,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陈晓明以其勤奋而卓有成效的批评,成为备受瞩目的当代批评家代表。从后现代主义否定理论的整一性出发,陈晓明认为只有文学批评而没有文学理论,就是这种后现代主义的立场表现,核心、中心、基础、自足性、庄严性不复存在,间离、多元、混沌、开放性、游戏性粉墨登场。
读者将陈晓明的评价看作是权威本身,这也与后现代主义的批评态度是格格不入的。后现代主义否认任何权威以及权威的定评。后现代主义强调非中心、差异性和不确定性,以随意播撒所获得的零乱性和不确定性来对抗中心和本原。读者想借文学批评获得“秩序”,但后现代主义却是借批评推崇无所不在的“游弋”和“滑动”,强调“并置”和“拼贴”,即非本质主义的平面化思维。包括“第一并置”,包括后来的否定了先前的,犹如不存在同一个河流一样,这正是后现代主义的“永无完成性”表现。
我认为,最近被命名为“陈晓明现象”的文学事件,非要从负面的意义上解读不可,则说明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不接受崇尚价值多元、支离破碎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倾向,至少是表现了一种质疑。我们知道,只就文学理论而言,否认其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存在就够争论得天翻地覆、天昏地暗了!
其实,否定整一性或一元论,意味着放弃对文学对象更高螺旋层次的理性把握!拒绝文学理论,换言之也就是拒绝整体性——即拒绝对文学的整体把握。就像后现代主义反对“大写的人”和“大写的理性”一样,他们关心的是文学作品“最小值的文学性”和阅读最独特的经验——叙述的颠三倒四、没有时间的自然行程、强大的线性时间被任意割裂,如此才能放进杂乱的后现代场域。单个看来,即从某一个单篇论文看逻辑自洽,但整体一看,或局部与整体对照一看,却是前后矛盾,结构混乱,甚至在描述上局部大于整体。人们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性化”批评家,在给他们推荐优秀作品时,即便是同一类型、同一题材、同一风格的作品,也存在多个第一。这种矛盾,与其说是读者不愿接受,不如说读者看到了批评家价值立场的混乱和不确定——人们难以以游戏视之。读者仰赖批评家的举荐,但批评家的价值混乱带来了读者更加严重的无所适从。后现代主义立志要打乱人们对文学的旧有秩序感,但后现代主义又无处不在地命名着“首屈一指”和“举世无双”,试图建立新秩序。而这个新秩序,本身就是“无秩序”,如并置、拼贴、异质、不稳定、差异等。这不是后现代主义者将文学批评自嘲为游戏,就可以自我解脱的。从根本上讲,反对理性和秩序,理论家和批评家用什么反对理性和重建秩序?难道不是理性吗?后现代主义者不是常常指责别人“貌似有理”、“不够有理”吗?认为自己更加“振振有词”、“得要领”,比别人“更有理”——如此,已经陷入反对理性又离不开理性的悖谬境地。
后现代主义时而被称为新启蒙。既然是启蒙,那么我们不得不问,人类思维的目的,要求的究竟是秩序还是混乱、理性还是非理性呢?是的,变化发展的绝对性决定了秩序、确定是暂时的,但人们希望通过一番辨析,从已有的确定性发现新质、异质,从这种不确定性走向新的规定。人们需要从更高的角度掌握不确定,让复杂多元的现象显现出稳定、统一的本质来。后现代主义反对绝对和确定,认为任何事物的画面本身都不具有整一性,都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从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而言,人类的思维也是无止境的。但,这不能说明思维的本质不是不断地从抽象达到具体,即多种规定性的统一。与其说停留在多元混沌本身,不如说是放弃了思维本身,不如说是放弃了判断。今天,我们也偏爱从多元化、多样性的角度描绘当前的文学现状,但批评并不仅是描绘、重释和分类,还包括着依据一定立场的下判断。与其说人们不满批评的前后龃龉,不如说广大读者希望批评家给予的价值判断更能说服人一些,可以包括自我否定,但一定要建立在合乎逻辑的自我超越基础上,显示自我否定和深化的思想演化轨迹。
后现代主义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态度和方法,这种不顾及对象客观性的主体反思,由于意识不到自身存在的第二性,所以自身包含着深刻的危机。后现代主义批评解构了文学整体,也解构了自身的价值判断。事实证明,后现代主义是在尽情挥洒着感觉的解放,但也急需从混沌走向澄明、节制感觉碎片的敷衍、恢复“大写的人”和“大写的理性”。
显然,读者对我们的文艺批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读者试图从批评家这里获得具有权威性的批评和评价,而后现代主义批评家却认为,权威并不存在!假如真的如后现代主义者所言:权威并不存在,那么,静下来想一想,人们还需要批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