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总结一下,首先是,一个存在物要从常态生活中、在逻辑上阻断和脱落,再加上一个东西,即赋予“非常态”的寓意,这个东西就有可能成为一个艺术品。假设
旁边有一双眼睛在看这个非常态的生活,再加上关注其中的寓意之后,观察者眼中的这个东西就成了艺术品。我将此称为:“用常态的眼看加上寓意的非常态生
活。”这个过程就是观众对艺术品的欣赏过程。这是西方的文脉。
中国的文脉中,常态生活当中就包含有一些艺术品,例如卷轴画、戏曲等等被称之为艺术品的东西。这是一般层面理解的艺术品,是用常态生活的眼睛看。这视线里
也有平常的滚滚红尘在其中,这还不是高境界的东方视角,还看不到深层意义上的艺术作品。而另一种情况,我们如果是用非常态的眼去看生活,常态的生活就整块
成为艺术作品。它不是某一点成为艺术作品,而是整个生活成为艺术作品。可以借用青原惟信的名句来表示:第一层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层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层境界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第三层境界就是用非常态的眼(审美的眼)看世界。所以,在东方文脉中,这样一种
视角就很突出,而且有深远的历史渊源。我将这样一种东方视角称为“非常态的眼睛看常态的生活”。这个就是我对于艺术、对于审美当中两种不同文脉的理解。
舒斯特曼:在西方传统中,一直有“作为艺术品”的艺术,这很好。但是从古希腊以来,也一直有“生活的艺术”。这是对艺
术的两类理解。在第二类艺术中,你不需要特别地去“做”艺术。在古希腊,一种艺术就是“做”的艺术,另一种对艺术的理解,就是不特别去制作什么。让你的生
活成为艺术,不是去处理一个客体。在西方,大部分情况下,“做”的艺术占据了统治地位,把艺术与“做”同人本身分割开。但是,在美学界也有将二者结合的努
力,从人的制作转向以优美的方式生活,也认为生活本身可以成为艺术。
另外,可能在西方,将艺术理解成“做”一个客体,使之不同,这种理解也许来自“创造论”(上帝缔造世界):上帝是“制造”了世界,而不是仅仅“看”世界,
而这成为艺术的原型。我的问题是,在亚洲传统或中国传统中,没有“做”艺术的传统吗?其实我更喜欢另一类艺术,普通的物件通过被“看”成为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中国传统中就没有制造吗?就仅仅是看吗?
潘公凯:实际上,不管在西方还是在中国,这两种艺术其实都是存在的,但是要看它主线和重点在哪。西方的主线和重点就是
制造的艺术,它的美术史也是如此,写的统统是作品,特别强调作品。中国美术史写的,现在也都是作品了,那当然是受西方影响。其实中国原来特别重视的是以作
者形成的美术史,以人形成的美术史。讲顾恺之,强调的是他的性情与才华。评画也用评人的一套标准。在中国,您讲的两条传统当中,物质化的作品其实是次要
的,强调的重点在人,是艺术家,是文化精英。所谓“人品高,画品不得不高”,就是这个意思。
舒斯特曼:那我的作品就是在中国传统里了。虽然在遇到彭锋教授之前,我完全不了解中国传统,但就个人而言,我的兴趣在
于“做”而不是“看”。而现在对我来讲,更重要的不是对象(作品),而是你做了什么,还是像刚才说的,可以在一个框架中理解对象。对象成为经验的重点,从
艺术家的角度来说,“做”艺术的想法和实践,塑造了经验,也提供了生命、结构、张力、愉悦,因为所有这些都是围绕对象形成的,是活动的框架。而对观众来
说,对象(作品)的功能是塑造他们的经验或愉悦,为其建立意义的框架。但问题是,有人把作品看成自给自足,把对象看成绝对重要,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方面:作
品对经验的影响。人们对作品过度关注,这里面或许有经济原因:人们可以从作品中赚很多钱。经验和意图都是模糊、难以量化的的东西,但作品的交易很方便。鉴
于此,我的哲学都是关于经验而不是关于作品的,但是作品对塑造经验很重要。即便作品没完成,不存在,也是如此。以摄影为例,比如你在相机里忘了装胶卷,但
是在拍照的过程中仍然有愉悦有意图。这个过程中,摄影师和摄影对象之间的互动,都会形成美好的经验。即便此后你忽然发现没装胶卷,最后没有照片,却仍然拥
有美好的经验。正是你以为相机里有胶卷的想法,帮你制造了这个经验。如果明知相机里没胶卷,就不会去拍照,也就不会有这个经验。所以,我认为对象作为框架
的一部分,或者作为美的一部分,还是重要的。
潘公凯:您说得很对。其实我说的中国文脉是一条主线,它的那个特征:“用非常态的眼去看常态生活”,是一个观察角度的
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悟”的问题。但是这样一条主线,从效果说,确实有利有弊。其中很大的一个弊端,就是中国的科技发展不起来,中国不重视制作,重视感
悟。一制作,老子就觉得,你这个音乐做得太复杂,是没有好处的。颜色弄得太斑斓,也是没有好处的,所以道家比较懒惰。中国人对于“器”,一直将其放在形而
下的位置上,用“道”把它压得很低,结果使得中国的机械、制造业特别不发达,从而产生了一个特别大的负面影响。但是从审美角度来说呢,它倒是一个更加灵
活、更加丰富也更加不可琢磨的研究过程。这种研究和体验造成了中国的文论、诗论和画论都特别玄乎,特别不具体,全是形容词。那么好处呢,应该说中华民族其
实是一个非常懂艺术的民族,他们在审美经验的培养上是很有传统的,体悟得特别深透,成就很高。所以说,各有利弊。
舒斯特曼:在西方,历史上的情况比较复杂。在希腊传统里,关于“看”的部分还是很多。希腊的艺术不是艺术,是劳动。最
高等级的人只是“看”的人。在古希腊的观念里,与竞技有关的人分三等,最低一等是参与的人,他们奔跑、疲惫、跌倒、受伤;第二等人,卖票,卖食品,也不是
很高级;最上等的人,他们来了,只是“看”,只是享受。所以希腊的观点也是,上等人“看”,底层人“做”。后来这种情况改变了,改变来自现代科学,随之一
同改变的还有:重要的并非你能看到和感知的审美属性,而是可以理解到看不见的物理、化学、原子属性。这里结合了两件事:第一,不要看,要改变。不要欣赏,
要上手摆弄、改造;第二,重要的不是你能感知的,而是你不能感知的物理属性,并且控制它。所以,美国乃至西方的科学出现了一个“改变的时代”,专注于不可
见的数学属性,而非审美属性,其结果就是形成了一个分野,在西方,我们称之为两个文化,一个是科学的文化,另一个是文化的文化,即人文文化。这里面有很大
分别。科学文化关乎数学,数学在技术领域占据统治地位。而人文文化也有一些问题,就是它在相当程度上依赖科学,所以难以改变视野,越来越倾向于“做”。这
也是西方复杂而有趣的地方。由于这个科学革命,改变和制造成为知识的主要模式,取代了此前的感知模式。在古希腊,学习知识是通过感知,现在则是通过做实
验、改变,这使得制造的地位大大提高。这也影响了西方人对艺术家价值的认识。但尽管如此,随着一些问题愈来愈被澄清,人们普遍认识到,艺术家的职责之一,
就是教人们如何思考,如何看。比如印象派教人们看光、看气氛,还有立体主义、抽象派……艺术家自己也有这个意识。在这条线索上,艺术家始终帮助人们回到感
知,回到“看”。
我非常赞同您的回答。只是,当您身处西方文化内部时,也许会看到很多复杂性。
潘公凯:您的观点我也是很欣赏的。其实整个西方文脉传承下来,到了二十世纪,或者说现代主义的阶段,西方文脉才凸显出
了很大不同,或者说是一种反拨:在美术史上,前面的古典阶段是强调写实、重视科学;到后面,即现代主义的阶段,则强调主观的、表现的。您现在主张的身体美
学(somaesthetics),包括强调生活经验,希望在生活经验和实践中丰富艺术本身的含义,这个思路和方向我非常赞成,对您的想法和研究也很感兴
趣,因此特别希望寒碧先生对您的理论有更多的介绍。
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设想即是此意,倡导我们感知能力的觉醒并强化。在当今的社会中,诸多感知能力都没有得到发展,因
为我们没有在这上花时间,而是过于依赖物质产品。但物质产品并不适合发展我们的感知和感受,另外,过度的刺激也引发各种不平衡和坏习惯。比如人们说话声太
大,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倾听。因此,我的主要观点是:让我们有更多的生活能够艺术化,通过培养身体感知能力,像中国传统一样,运用感知来欣赏世界的艺术与
美,通过强化感觉来提升欣赏美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必为了满足审美去毁坏世界或再造世界。
身体美学的前半是身体,指活的身体,包括头脑思想在内的身体。后半是美学,在古希腊的意思是“感知”,并没有中文里“美”的意思。它跟“美”的联系约略
是:你用感知欣赏美,离开感知就不可能欣赏美。“身体美学”的思想就是通过增强感知能力,来增强感受美的能力。如您所说,在中国传统中,“看”是很重要
的。但是身体美学认为,通过锻炼和实践,你可以改善你的感知能力,从而更充分地获得世界的美。
潘公凯:对于身体、锻炼、行动等等美学方面的研究,中国在宋代以后似乎不太发达。
舒斯特曼:据我所知,中国古代好像有相关的生活方式。
潘公凯:中国古代非常注重养生修炼,比如武术;中国古代的儒学最初也是“生活儒学”,“六艺”中的“射”、“御”,从您的立场看,一定就是“身体美学”。但中国的儒学有一个从“生活”到“心性”的转变,由实践向空谈的转变,宋儒就开始脱离生活了。我注
意到您提倡中国哲学和美国哲学的深层互动,您是不是讲美国的实用主义和中国的生活儒学的互动?
舒斯特曼:是的,这里面有很大的相似性:美国和中国都是大国,想法大,空间大,多元,欣赏实践、欣赏普通人,欣赏身
体。所以我认为,实践、多元、民主、身体、自然主义,是实用主义和儒学共享的五个主题。身体也可推广为对自然界的欣赏。自然界是物质的,不同于存在于日常
生活之外的精神世界。身体也是。但是基督教就不是这样,基督教认为,这个世界不好,死后的世界好。还有柏拉图,他认为这个世界不好,纯观念的世界好。
潘公凯:这跟中国不同,儒家认为还是生的世界好。“生生谓之易”,“好生”是中国人对宇宙人生的价值给定。
舒斯特曼:我同意,我们“在”这个世界,我们欣赏我们“在”的世界,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接
受它并且改善它,我想这也是儒家的思想。我们也“在”身体之中,因此我们也必须欣赏身体周边的环境,同时改善这个环境。所以,身体美学对环境也有重要意
义。我自己也做作品,做哲学也做艺术,我想这比较符合中国的传统。只有亲自实践才会真正理解。
潘公凯:这确实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传统,早期的儒家和其他诸子,主要都不是思辩的理性,而是实践的理性。中国人主张“知行合一”,重视人的全面发展。
舒斯特曼:在希腊的古典时期也是这样,强调实践生活,但是后来的人对理想世界的兴趣要大于生活本身。德国专门有一个词指理性哲学,与之相对的是生活哲学。但是生活哲学并非不要理性,而是把理性放在生活里。
注释:
①
[美]理查德•舒斯特曼《生活即审美:审美经验和生活艺术》,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Richard
Shusterman
Performing Live:Aesthetic
Alternatives for the Ends of Art,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0.编者。
② 指彭锋为其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制作的纪录片。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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