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者阎若璩(1636——1704)写了一本书叫《古文尚书疏证》,指出东晋人梅赜所献《古文尚书》(比《今文尚书》多出二十五篇)是东晋人伪作。(真的《古文尚书》在东汉时已经佚失)与他同时的另一学者毛奇龄(1623——1713)也写了一本书,叫《古文尚书冤词》,为古文尚书辩护,认为古文尚书是真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毛奇龄“其学淹贯群书,而好为驳辨以求胜,凡他人所言者,必力反其辞。”实际上,阎说广为学术界所接受,可说已成定论。
十多年来,红学界有不少争论,其中一个是版本之争。为此甚至还引发了一场有关名誉权的官司。争论的问题是:现存的《石头记》(《红楼梦》)80回抄本是真是假。有些学者提出,现存的带有脂砚斋批语的《石头记》抄本都是根据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红楼梦》120回本伪造出来的,这就是所谓“程前脂后”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要为《石头记》辩护,所以模仿毛奇龄,就用《石头记冤词》作为题目。至于是否与毛奇龄一样,说得不对,那就要请各位评判了。
一、《红楼梦》版本的历史与现状
我们读任何书籍,都会遇到版本问题。古代小说的版本问题(如《水浒传》有简本繁本;繁本又有100回本、120回本、70回本等)。版本的意义。
《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更特殊更复杂。我们结合《红楼梦》的流传史来介绍它的版本。
第一阶段,是抄本流传的时代(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以前)。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开始先在朋友之间传看,渐渐流入社会,传抄本越来越多,成了商品。程伟元《红楼梦序》说:“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唯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祗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祗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程甲本)程伟元、高鹗《红楼梦引言》说:“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程乙本)
由此可知:最初二三十年以抄本流传于世;本名《石头记》;抄本只有前八十回;各种抄本互有异同。(后四十回问题暂不论)
这一阶段具体的情况,如有多少抄本,异同如何等等,就难知其详了。
第二阶段,是程高本流行的时代。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程高二人用木活字排印出版了《红楼梦》(“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见程乙本引言)与当时流传的抄本比较,这个印本有两大特点:(1)书名用《红楼梦》,不用《石头记》;(2)全书120回。(后40回来源暂不论)第二年,即1792年,程高又重新排印一次,说:“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引言)。一般把1791年本称为程甲本,第二年的称为程乙本。
按程高的本意,应该以程乙本替代程甲本才是。但实际情况却相反。由于程甲本很快就流行开去,各地纷纷翻刻,结果程乙本反而几乎凐没不闻.。直到1927年亚东书局根据胡适的建议,将程乙本标点铅印出版,才开始了程乙本流行的时期。
第三阶段,是抄本被发现以后的时代。这个阶段,始于1911——1912年有正书局石印出版80回本《石头记》(大字本)。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1873——1921,字楚青,号平子。曾参加维新变法运动),得到一部《石头记》抄本,80回,有回前批,双行小字批,回后总批。前有乾隆年间戚蓼生(?——1792,字晓堂,浙江德清人)的《石头记序》。由于戚序与正文字体相同,可知这个本子不是戚藏本的原本,而是过录本。狄将此书付印时,题为《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版心仍题《石头记》)。1920年又缩印成小字本。有正书局的本子通常被称作有正本或戚序本。有正本是最早被发现并付印的一部抄本,在《红楼梦》版本流传史上本来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但是,尽管狄平子大加宣传(包括自加眉批,指出“原本”胜于“今本”即程高本),却没有得到重视。只有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引文采用有正本。
以后其他抄本被陆续发现,情况就不同了。
1927年胡适购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残本,仅存1——8回,13——16回,25——28回,共16回。有眉批,侧批,双行批,回前回后批等,批语数量特多。刘銓福旧藏。因第一回正文中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话,故通称甲戌本。甲戌,即乾隆19年(1754)。这是底本的年代,现存甲戌本是过录本(以下庚辰本,己卯本同此)。从此抄本受到红学家重视,更多的抄本相继被发现。下面作一简单介绍:
庚辰本。也题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共8册。存78回(缺64,67回)。有眉批等批语。每册卷首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从第5册起首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字样,故简称庚辰本。庚辰,指乾隆25年(1760)。此本于1933年在北京出现,原为徐星署所藏,现藏北大。此本抄手水平低,但从完整性和保存原貌而言,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抄本。
己卯本。也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残本。存1——20回,31——40回,55回后半回,56——58回,59回前半回,61——70回(内64,67两回系据程本抄补)。实存41回又两个半回。有双行批等,无眉批。解放前为私人收藏,现藏北图。(55——59的三回又两个半回为后来发现,藏历史博物馆)第四册首页有“己卯冬月定本”字样,故称己卯本。己卯,是乾隆24
年(1759)。此本与庚辰本关系密切。以上三本均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蒙府本。《蒙古王府本石头记》的简称。原题《石头记》,因71回末有“柒爷王爷”字样,又据说购自蒙古王府,故称。全书120回。1——56回,63——80回,属脂评抄本系统。57——62回及后40回据程甲本抄配。有双行批等。此本文字与戚序本比较接近。1961年为北图收藏。
列藏本。书名《石头记》,因藏于前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故称。存80回。有各种批语共306条。以上抄本都题《石头记》。
甲辰本。书名《红楼梦》。因前有梦觉主人写于“甲辰岁(乾隆49年,1784)菊月中浣”的序,故称。80回。1953年发现于山西。此本有几个特点:1,在现存抄本中,最早改名为《红楼梦》。2,正文有较多的改动(包括删节,简化等),其中有很多与程高本相同。所以有人认为它是抄本到程本的过渡。3,带有评语,但已经过删削。第19回回前有抄藏者的批语:“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今删去,以俟后之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
舒序本。书名《红楼梦》。前有乾隆重五十四年(1789)舒元炜序,故称。存前40回。无批语。吴晓铃先生藏。
梦稿本。书名《红楼梦》。因书前有“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百廿卷”字样,影印时题《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120回。无批语。正文来源复杂,一度被人误认为是高鹗定稿本。原收藏者是清中叶杨继振,今藏社科院文研所。以上抄本都题《红楼梦》。
还有郑残本(仅23,24两回),戚宁本(同有正本)等,略。
主要的就是上述9种,即:有正,甲戌,庚辰,己卯,蒙府,列藏,甲辰,舒序,梦稿。需要说明:1,这些抄本正文文字没有完全相同的。2,有的有批语,有的没有批语。3,批语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署名有脂砚斋,畸笏叟等等,到底那些是脂批,那些不是,很难分清。但与程稿本相对而言,人们一般把它们笼统地称作脂本或脂抄本。当然,广义地说,程稿本的底本也是一个或几个抄本
但红学界通常把红楼梦的版本分为两个系统,即脂本(抄本)系统和程高本(刻本)系统。
除了有正本以外,甲戌本等抄本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一般人不能看到。后来陆续影印出版,现在上述抄本都已影印。但影印本价格昂贵,而且未经整理的抄本也不适于一般读者阅读。
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此书以有正本为底本,以庚辰,己卯,甲戌等本做校本。这是第一本以脂本为底本的整理本。不录批语。全书共4册:《〈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上,下)》,《红楼梦后部四十回》,《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俞先生说:“我们整理本书的目的,不能简简单单地只重研究者的参考,而必须兼顾一般阅读者的需要”;“不妨说它是抄本系统的普及本”。由于正文未加注释,校字记又非一般读者所需,故实际未能成为替代程高本的普及本。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此书前80回以庚辰本为底本(不附批语),后40回以程甲本为底本,全书有比较详细的注释。此书的出版,才真正打破了程高本一统天下的局面。后作过修订。
此后出现了多种脂本整理本,有的以一种抄本为底本(如庚辰,甲戌),有的以多种抄本为底本。还有冯其庸先生主编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以庚辰本为底本,用11种本子(包括程甲本)汇校。此书对研究版本极有用,但非供一般阅读之用。新近出版了周祜昌,周汝昌,周伦玲校订的《石头记会真》80回,10卷(海燕出版社,2004,5),尚未见到。
作为一个普通的红楼梦爱好者,最好拥有两种较好的版本,一是脂抄本整理本(如红研所校注本),二是程甲本(如北师大校注本)。需要两种版本的理由。
二、脂本与红学
脂抄本的发现,在红学史上的意义,犹如发现了新大陆。无论是正文还是批语,都给红楼梦研究带来了新的天地。
1,这些抄本本身就提供了新的小说文本。
2,异文比勘。这个工作,在清代就有人做了。有个署名苕溪渔隐的人,在嘉庆22年(1817)刊本《痴人说梦·镌石订疑》中摘录了几十处“旧抄本”与程高本的异文,其中许多异文与现存庚辰本等正相同。有正书局老板也做了比较。现在各种以抄本为底本的整理本都是各人校勘的成果。
3,各种抄本与相互之间关系之研究。如冯其庸《论庚辰本》,应必诚《论石头记庚辰本》等。
4,抄本与程本关系之研究。前80回的原貌。后40回是原作还是续书等等。
5,探佚学。脂批透露的“后数十回”,“后三十回”的情节。如“抄没,狱神庙诸事”等。
6,根据脂批探索曹雪芹的创作过程。“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删去天香楼一节”,等等。
7,根据脂批探索曹雪芹的家世生平。
8,脂批本身的研究:脂砚斋其人。脂批对《红楼梦》思想艺术的分析。脂砚斋的小说理论。对脂批价值有截然不同的评价。
总之,在当今汗牛充栋的红学著作中,很难找到不涉及抄本和脂批的。
三,脂本伪造说的提出与反响
对于脂抄本的真实性,一开始没有人提出过怀疑。
但对脂砚斋身份和脂批有人提出过质疑
。旅居泰国的华裔学者张硕人,1982年出版《红楼梦研究点滴》,在《脂砚斋自作多情》《脂砚斋的读红程度》等文章中,说:“脂砚斋不是曹家的人,与曹雪芹一些关系也没有”,“曹雪芹根本不认识他,或者至少他的批语,曹雪芹自始至终,未曾寓目”,批语“批得莫名其妙,牛头不对马嘴”。(见《红学百年风云录》,331)
香港李知其先生自费出版《红楼梦谜》上篇(1984,12
),下篇(1985,9),续篇(1988,7),二续(1990,3)。他对抄本和脂批的主要看法是:“对上述三个标出‘脂砚斋’字样的批注本子(指甲戌,庚辰,己卯),我自有一个看法:认为这三个本子的内文(指小说正文)几乎完全是过录自一些可靠的古旧本子;但是,所有的批注都绝非内行人语,而是后人按死意加上去的,或旨在扰乱汉人视听(按,李先生是索隐派),或志在动人耳目以求售书获利,总之不是高明批释。”“其实‘戚序本’的内文藏谜少受后人更改,当是真正抄自古稿本;但一切双行批注,回前回后批语以及眉批等都是外行人语。”(下篇第三章第六节版本)他认为,“戚序本的双行批注是较早时读者们先后各自写上的评点文字,并无深意;至于其他如甲戌本等,虽自称是旧本,但事实上,都出现在胡适提出自叙传议论后的岁月,内中突然比戚序本多添了耸人听闻的内幕报道,就不应视为必然可靠。”他说有的批语,“有可能是为迎合胡适的口味来炮制的”。“新红学的闹剧,说到底,就是栽在脂批的手上。”(同上第八节批注)
已经有人指出过,李知其先生关于脂砚斋和脂批的看法,与后来欧阳健先生提出的观点,有许多是相同的,有些具体论述也很类似。
大概由于李知其先生等的著作能看到的人比较少,所以在大陆几乎没引起什么反响。欧阳健先生等则不同,他们撰写了大量文章著作,在红学界引起了较大的论争。
1990年,欧阳健先生应约为古代小说评介丛书撰写一本《古代小说版本漫话》,涉及到红楼梦的版本,经过.他的研究,提出了脂本出于后人作伪的问题。《漫话》1992年出版,在此书出版之前,他先在《复旦学报》1991年第5期发表了《〈红楼梦〉“两大版本系统”说质疑——兼论脂砚斋出于刘銓福之伪托》。接着,他连续在各地报刊发表了《脂本辨证》等一系列相关文章。他的观点得到一些学者的响应和支持,他们也发表了不少文章。
欧阳先生一派的主要观点,是:
一,红楼梦原本就是120回。后40回不是续作。
二,程高本是现存的唯一真本红楼梦。
三,包括有正本在内的所有现存抄本,都是根据程高本编造出来的伪书。
四,脂批脂砚斋都是伪托。
其中最重要的观点是抄本伪造说,这是一个全新的观点,据我所知,以前还没有人提出过。
大家可以想象,如果这些观点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么,自胡适的“新红学”直到当代红学,都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欧阳先生的文章出来后,一时颇为轰动。我们来看一些人的评论:
“第一次提出脂本是晚于程本的伪本说,可谓惊世骇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将推翻‘新红学’七十年来之若干成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欧阳健对于《红楼梦》研究中的辨伪,确是带根本意义的革命。这不是在某些枝节方面纠正红学研究的某些偏颇、某些失误,而是紧紧揪住新红学赖以安身立命的脂本、脂批,揭示了这桩红学史上最大、误人最甚的作伪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及其巨大弊害。无怪乎此说一出,竟会产生八级地震般的强烈反应,也难怪近几年来竟有接二连三的效尤者揭竿而起,与欧阳健桴鼓相应。”
“万一脂评为伪托之说能够成立,则红学界便立即会陷入灾难性的混乱,不知有多少著述都将因失去可靠的依据而化为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多年成果的保卫战”。
有一位红学家曾表示:“这是《红楼梦》版本学中的全新观点,若能经过充分的科学论证而确立,红学史要重新改写。”“这一观点一旦成立,过去用脂本写出来的文章将成为一堆废纸,而自己则首先敢于否定自己过去的观点。”
当然,也有不同的意见。《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2期刊出《1992年的红学界》一文,说:“欧阳健认为《红楼梦》所有抄本都在程高摆印本之后,是刘銓福伪造的。欧阳健的这种看法不仅许多老一辈红学家不能赞同,一些年轻的研究者也不敢苟同。由于许多红学家认为欧阳健对《红楼梦》版本十分不熟悉,难以与他正面讨论,所以至今反驳文章不多。近来一些红学家已表示不能让这种观点再扩散下去……准备对此说法进行全面批驳。”《红楼》1995年第1期发表的《关于脂本真伪问题的讨论》一文也说:“这些惊人的论点,并没让红学界吃惊,因为多数研究者认为这些问题属于红学的ABC,在常识性的问题上纠缠意思不大,所以在一段时间里并未就此展开讨论。但后来欧阳健的文章越发越多,在读者中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和混乱,讨论也就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