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裡行間：師門辱教記

■《大師課徒》點出各大師的教導法和態度。 作者提供

■ 黃仲鳴

離開報界已有十餘載矣。日前在一新聞聚會上，得遇多年不見的昔日同仁，談起往事，俱有無限緬懷。有友說起我初入報行時，曾受盡老總的屈辱，想不到我居然能忍受下來。我報以一笑，道：「百忍成金。此語須記。」

當年的老總，是「小說大師」，彼曾言一對子女是靠稿費養大的。不錯，那時報界人工少，不兼職怎行？我學編輯，學起題，每不入師傅(我們一眾學師仔，對老總之稱謂)目，動輒捱罵。他的辦公室，我們呼之為「炮房」，一呼入房，個個心驚膽顫，彼之言語，不僅痛駡，還飽含侮辱、人身攻擊，極度摧毀自尊心之能事。

記得有次，他改完我的題目後，一怒擲筆，罵我乃垃圾，是從垃圾堆揀出來的，不知恥近乎勇，還有何用！嗚呼！

每次罵完後，師傅火氣平息，就會好言相加，或收工帶我們這些垃圾去消夜。多年後，我們學習有成，他便少罵了，曰：可以下山了。

少時看羅爾綱的《師門辱教記》，看到羅爾綱如何在胡適循循善誘調教下，便十分羡慕他能得遇明師、好師；而我卻偏偏受此苦況？羅爾綱沒「辱」，在下確是被「辱」到完全喪失自尊；幸好心性堅強，沒有跳樓吊頸。

日前在深圳書坊偶看到一部書：《大師課徒》(魏邦良著，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2月)，立時想起師傅來，忙購之，忙閱之。首篇看的當然是胡適大師，找尋他如何「課」羅爾綱這徒。

作者說：「在中國學術文化中，師承關係極為重要。不少大家就是在名師的言傳身教下開始了自己的學術人生，踏上了一條通向成功的道路。歷史學家羅爾綱在胡適家中親炙五年，潛心苦學，深得胡適治學精髓，從而終生受益。」

在所有大師的徒弟中，羅爾綱是最幸運的一個，他最得益的一句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後來他研究太平天國，這句胡適名言影響了他一生。

這書所說的大師，除胡適外，還有李叔同、陳垣、吳宓、劉文典、陳寅恪、趙元任、顧頡剛、錢穆、傅斯年、王力、錢鍾書。看了陳垣與啟功一段，感觸甚深，其中有一節「愛護學生自尊心」，就令我想起自己的師傅來。不過，現時在院校教寫作，第一堂我必先說：「自尊心太強的，不要選我的課，因為我批改作業必改到『滿江紅』也。」

這書點出了各大師的教導法和態度，如陳寅恪的「不求學位求學問」、顧頡剛的「視學生為平等對手」、吳宓的「讀書如戀愛」、錢鍾書的「寫文章好比追女孩子」，都是獨樹一幟的課徒法，讀之饒有趣味。

師傅逝世後，我在報端寫了篇悼念文章，用的題目就是羅爾綱的《師門辱教記》。其實，跟師傅若干年後，就深諳為文之道，愈到後期，他一句罵語也沒有了。我們知道，算是過了他的「嚴師關」、「酷師關」，在他眼中算是成材了。

師傅姓周名鼎，筆名司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