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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弟弟和我就读于同一所中学——乌江中学。我在初二(一)班,弟弟在初一(一)班。狄石田狄老师同时担任这两个班班主任,且兼授两个班的数学课。狄老师不苟言笑,天生一对三角眼,发怒时脸上的表情几近狰狞,十分可怕。两个班的学生就像老鼠怕猫一样怕他。
那天,公布期中考试成绩,在念到我的名字时,班主任拉长的脸上现出罕见的几许温情。我的总分列全班第一。成绩名列前茅使我激动得满面彤红,心脏“卜通”“卜通”跳得犹如鼓点一样欢快、急迫。下课时,班主任叫住了我,他让我晚上回家把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告诉家长。好消息当然是我考了第一,而坏消息则是弟弟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二,狄老师告诉我,“你弟弟平均每门课只有35分。你回家一定要告诉家长,让你父母好好管管他!”
弟弟分数低得连我都觉得难为情。在狄老师的逼视下我耷拉着脑袋十分窘迫仿佛不是弟弟而是我自己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正所谓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弟弟和我不仅长相上相差甚远,性格上也迥然不同。即使刚读初二,别人也能一眼看出我是个文弱书生,身体瘦弱,面色苍白,且嗜书如命(这一点尤为弟弟所蔑视“除了读书,他还会做什么?”每次家人表扬我,弟弟就这样加以反驳)。而短小精悍的弟弟则顺理成章被村人目为一介武夫。他长得面色黧黑筋肉结实,刚上初中,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扒车、打康乐棋,有时还纠集一帮臭味相投的小伙伴躲在废弃的牛棚里象模象样推牌九。小小年纪染上赌瘾这一点最为家人痛心疾首,一旦得知他参与了赌博,父亲会抡圆了巴掌,母亲会抄起笤帚,他们想以一顿合力通打迫使弟弟戒掉赌瘾,但矮墩墩的弟弟十分灵活,他左躲右闪,活象条黏哩吧叽的小泥鳅,一眨眼就溜得无影无踪。等到天黑了饿急了,他才蹑手蹑足潜伏回家,那一刻,时过境迁,父母亲的气也大多消了。
狄老师的嘱咐无疑是向我布置了一道难题。一方面,我想把自己考了第一的事一吐为快;另一方面,我又想对弟弟考砸了的消息守口如瓶。我知道弟弟这家伙我惹不起,惹了他他迟早会报复你让你吃足苦头。这一点,我有切身体会。
那天吃午饭时我因为左右为难而心神不定。考了第一不告诉家人,真像捡到一笔钱不能和家人分享一样令我心痒难熬,但道出好消息的同时又必将拔出萝卜带出泥泄露弟弟的坏消息……我抓耳挠腮的样子引起父母亲的疑惑,他们便穷追不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内心既忍无可忍,父母的追问又提供了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口,我便按捺不住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我考了第一的事说了出来。父母听后,在高兴得忘乎所以之前很自然联想到弟弟,在他们看来,做哥哥的考了第一,做弟弟的起码也能考第二,那样不就喜上加喜,那样不就双喜临门了吗?但侧耳倾听的父母却听到了弟弟考了个倒数第二的坏消息。正在兴头上的他们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在我迫于无奈说出这句话时我下意识瞥了一下正在埋头吃饭的弟弟,与此同时他也飞快地狠狠回敬了我一眼,然后又径自吃他的饭,虽然他看上去若无其事,虽然他“咕滋”“咕滋”吃得很香,但我注意到他鼻尖冒汗了。每次他窝火时,每次他和别的孩子打架时,他的蒜头鼻尖会小牛犊一样渗出油汗。
我说出一个好消息,又说出一个坏消息,弄得父母亲的情绪大起大落,刚刚喜笑颜开的他们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因为正在吃午饭,父母亲不便发作,只好将怒气和着饭菜咽进肚子里去。我白考了个全班第一,连父母亲的口头表扬都没捞到。
晚上,上完自习,当我脱了衣裳挤进被筒和弟弟抵足而眠时心里不禁一阵发毛:白天我在父母面前告了他的状(虽然不是故意的)他难道会善罢甘休?凭经验我知道这一回他肯定恨死了我。今晚他反常地老早睡下是不是一直等着在床上和我算帐?但又一想,分母就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他们为我撑腰我怕个鸟?再说他矮墩墩的就是真打起来还说不定谁赢呢?这样一想,我便坦然睡下,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放学时,弟弟扒手扶拖拉机先走了。和我并肩而行的是本村一位名叫魏东的同学。魏东家和我家门对门,两家相距不过五十来米。
也许是打小就在一块玩的缘故,也许是对小说的共同嗜好,我和魏东成了一对形影相随的朋友,看上去比一对真正的亲兄弟还要亲密无间。每次,他弄到一本小说,吃了晚饭我便去他家一边做作业一边等他看完好拿过来看;倘若弄到小说的是我,吃了饭他便去我家,一边做作业一边等我看完。多年以来,借了书轮流看已成了我俩之间无言的默契。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
那天傍晚,在我和魏东并肩往回走时,我斜背在身的书包里有一本我和魏东共同喜爱的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一路上,魏东不断暗示这本书应让他先读,理由是去年暑假他曾在一个远地亲戚家中看了这本书的前半部(当时开学在即,他未及看完此书就匆匆随母亲踏上归程)。对他的暗示我装聋作哑,我只是略带抚慰性质地提醒他我阅读的速度无人能比,我斩钉截铁地下保证,今晚十点前我定能一目十行扫完这本书。我对他说:“只要我看完,你就拿回家,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那本书是上高中的姐姐为我买的,所以我才显得如此大度。
一行行铅字在我眼前飞奔,其速度之快犹如一排排树木从疾驶的列车窗口一闪而过。当我走马观花看到“……一个穿红风衣的金发女郎从灯光幽暗的餐车里走了出来,突然……”时,我恍惚听见有人在喊我,我放下书来到屋外,屏息凝神,侧耳静听,这才听清,喊我的是我母亲,她锐声吩咐我送一壶水去打场。那是个闷热的初夏之夜,屋外无一丝风,在场上劳作的父母恐怕早已汗流浃背,口渴难忍。
我踅回家,捧起盛满凉开水的茶罐,知会了魏东一句,跨出门,在朦胧的月光下,沿着凸凹不平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碰碰向打场赶去。把茶罐递到母亲手中我便掉转身,十万火急往回赶,因为走得太急,半路上摔了一个跟头。到家时,屋里空荡荡的,桌上的书板凳上的魏西都没了踪影,怒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直蹿天灵盖,这家伙怎么搞的?怎能趁我不在把书拿走!我“哗啦”一下拉开虚掩的后门,打算直奔他家去取书。
魏东却像根柱子一样立在后门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他故意躲在那里和我捉迷藏,我哪有心思和他开玩笑,冲口喝道:
“书呢?”
“什么书?”
“趁我不在,你把书拿走了,还装什么蒜?快拿来!”
“什么?书不见了?我真的没拿!”
我看见魏东的额上青筋暴出,他开口说话时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脸。
“真的,我真的没拿。你刚走,我妈就喊我回家洗锅碗,我洗好锅碗就回来了。我什么也没拿!”魏东双手一摊,一脸的无辜表情。
“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回家洗锅碗,就这么巧?”在质问魏东时,一向笨嘴拙舌的我竟显得伶牙利齿,“再说,你没拿,我也没拿,书难道会自己长腿,跑不见了!”
“我、我真的没拿!”魏东紫胀着脸,极力分辩,“我、我要是拿了就是你儿子!”
听了这句话,我彻底泄气了,我知道这家伙是铁了心要把这本书“泥”了起来。他是宁愿做我儿子也不肯承认书是他拿的。但我敢肯定书准是他拿的!屋里只有我和他,我既没拿,书不是他拿的才怪哩!可他死不承认你也没办法,唉,谁让我那么信任他?谁让我把书放在他眼皮底下呢?(就像把一块香喷喷的肉饼放在一个饿汉面前)后悔、懊恼、焦灼弄得我疲惫不堪,我两腿一软跌做在地下,立在一旁的魏东这时也罗罗嗦嗦咕哝了一大通抱怨我冤枉他的话,一定是因为做贼心虚,他说的话语无伦次。坐在地下的我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意思是让他滚远点(我不想听他废话)。他大概说乏了,便嗫嚅着一转身,悻悻然离去了,虽然走时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委屈,但我知道此刻他内心一定欣喜若狂。这一下他终于称心了!这本《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他不仅可以先睹为快而且可以永久占有了。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贪心的贼!
魏东走后,尽管我断定这本书已被他拿走,但我仍带有几分自虐性质在床肚桌肚灶下墙角搜检一遍,指望奇迹能发生——找到那本已被偷走的书。但除了一手的灰尘一身的臭汗我最终一无所获。
那天晚上躺下后我辗转反侧,魏东的影子幽灵般老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想到如此亲密的朋友为了一本书就背叛了你!没想到老实巴交的魏东原来如此阴险!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一个穿红风衣的金发女郎从灯光幽暗的餐车里走了出来,突然……”后面的内容对我来说成了永远的悬念永远的谜。
魏东、魏东,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魏东、魏东,我早晚让你尝苦头!
我诅咒一样念念有词,因为气愤,我怒目圆睁,睡意全无!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我终于灵光迸射一般想出条锦囊妙计,想到它能为我报仇,想到它足以让魏东身败名裂,我不禁咧嘴笑了,而此刻,家里报晓的大公鸡已喔喔喔叫了起来,我这才蓦地一惊猛然意识到被筒里躺着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骨碌坐了起来:弟弟怎么一夜未归?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快下课时,班主任狄老师迈着八字步踱了进来。他告诉大家,除了魏东,其他的人可以走了。他说:“我找魏东同学谈一件事!”狄老师的脸阴得快下暴风雨了。
除了我班上没人知道狄老师为何要把魏东留下,他俩即将开始的谈话内容也只有我能猜得出!目送魏东神色慌张满脸狐疑孤零零只身一人走进教师办公室,站在校园门口的我咬牙切齿迸出一句话:“这回我让你倒死了楣!”
翌日,魏东没上学。
第三天。晚上掌灯时分,魏东妈——我们村的妇女队长,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来我家和我母亲聊天。
“不晓得怎搞的,我家那个死东西,这两天吵死吵活要转到香泉中学去——”魏东有个舅舅在香泉中学当教师,考上初中那年,他舅舅想让魏东到他身边去读书,但魏东妈嫌路远不便没同意。香泉中学坐落在县城城内。“这回倒好,吵死吵活要转学,你不依他,他就不上学,这个死东西,比驴还犟!”魏东妈用扇子在腿肚子上狠拍了一下(准有花脚蚊子在那里咬了一口),扭头对我说:“兵子,你明天上学对班主任狄老师讲一声,就说我家魏东准备转学。我过两天去办手续。”
“唔。”
魏东缘何转学我比谁都清楚,但如此结局我始料未及。事实上,这样的结局令我相当失望且沮丧。
魏东转学后不久,一天,我收到一件包裹,拆开一看,里面正是一本簇新的《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从夹在书页间的那封信里,我才弄清书是魏东寄来的。信的全文如下:
兵子:你好!
上次你丢的那本书,我确实没拿。这事也真日怪,你没拿,我没拿,书却不见了。但不管三七二十一,书,我实在没拿。前几天,我托舅舅买了一本,寄给你,现在,你该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了吧!最后,我要告诉你,你是个告舌精,你四处散布谣言说我是贼!还把这事捅给班主任!一点没错,你是个不要脸的告舌精!
此致
革命敬礼!
同学:魏东
1982年6月5日
那本书我留下了,那封信却被我撕得粉碎。想用一本书一封信糊弄我没那么容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若真没拿,又何必假惺惺去买本新书给我呢?他想为自己开脱却反而露出马脚。他的这封信其实就是不打自招,事实上,他欲盖弥彰的手段太拙劣了!
要命的是,那本书的后半部我后来怎么也看不下去,就像隔夜的剩饭,怎么吃怎么觉得味口不对!
被打断的阅读犹如被打断的梦你能续起来吗?
是盛夏的一个炎热的午后,也许是因为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也许是那一天我心烦意乱,趴在桌上做作业的我动辄出错。待我好不容易做完数学作业,小半块橡皮业已用完。
紧接着,我又开始写老师布置的题为《雨后》的作文,在写第一句“雨后,如洗的蓝天上有一道美丽的彩虹”时,竟把“彩虹”写成“彩红”。我苦笑一下,摇摇头,便去翻弟弟的书包找橡皮,刚打开弟弟的黄帆布书包,一本虽破旧不堪却十分眼熟的书(就像一位老朋友穿了套褴褛的衣服)引起我的警觉,我抽出那本被揉得皱巴巴的书,红封面上两行一粗一细黑体字针一样刺疼我的眼睛,我的神经。我全身下意识地一阵痉挛。
东 方 快 车 上 的 谋 案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著
就像冷不丁被人抽了一记耳光,所有的血液像听到集合信号一样直涌头顶,手捧失而复得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刹那间的错谔凝固在脸上,宛如银幕上突然定格的镜头,虽然我一动不动看似泥塑木雕,但那一刻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就像我刚刚在作文本上所犯的错误一样,愚不可及,不可思议。
只是,这个错误是任何牌子的橡皮也无法擦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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