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与川瑞康成(转载)
(2018-03-20 0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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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魁夷川瑞康成日本文学 |
分类: 日本随笔 |
一 巨星陨落 东山魁夷
我在天草的旅馆里,用印有崎津天主教堂图片的明信片,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给川端康成先生,内容主要是:久疏问候,歉甚。一俟归来,立即登门拜访云云。
我在福冈举办个人画展,利用下次在小仓举办展览会之前这段空闲时间,外出旅行,经唐津、佐世保、柳川,最后到天草。
我下榻天草下岛的下田,这是一家僻静的海滨温泉旅馆。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望及辽阔的天草滩。这是一个寂静的傍晚。薄薄的雾霭,模糊了天空和大海的界线,几乎分辨不清彼此了。
天空低悬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月亮的姿影像一把弓弦拉成水平,显得十分安闲而宁静,月正当头,夜空中闪烁着一颗明亮的巨星。
这颗星,令人感到不同寻常。虽说这是一颗明澄的长庚星,可它的闪烁、进发的光辉,甚至使人觉得仿佛转眼就要在空中流动,变成透明,尔后完全消逝似的。看上去又像是生命瞬间的闪光。
我禁不住唤来了妻子。我们始终站在窗际,久久地凝视着这颗星。
电话铃响把我惊醒了。不知已是几点钟。大概是夜深时分吧。我忐忑不安。去接电话的妻子“啊”地一声,倒抽一口气,做出惊恐的反应。
“来电话说川端先生作古了。据说是自杀……”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脑子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简直是晴天霹雳!
拧开电视机的开关,荧屏上立即出现了白字的快汛,“无论如何快点回去吧。先发一封电报?”看看钟,刚过十一点,还不是午夜?
同旅馆的账房说明了缘由,让他们给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就赶紧收拾行装。汽车奔驰起来,一股冷飕飕的夜风卷袭进来,树叶从黑暗中沙沙地乱飞而过。
“川端先生自杀了!”
我胸中涌起了一股钻心、沉闷而寂寞的思绪——脑子里没有马上出现“为什么”这样的疑问。四周的一切寂静无声,仿佛慢慢地崩溃了。
我们在本渡倒车,又在熊本转换了一趟,到达福冈板付机场时,已是凌晨四点半了。机场建筑物的门都紧闭着,一个人影也没有。起飞时间是七点半。
飞机在白云中飞行。白雪皑皑的朦胧的富士山,若隐若现地露出姿影。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来。
镰仓川端宅邸前的大街上,停着好几辆报社的汽车,一走进小胡同,就看见成群的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不禁令我想起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情景。几名记者紧迫上来询问我:“有什么感想?”
“真是晴天霹雳啊!除此以外,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边急匆匆地行走边回答,便迈进了大门,走进客厅,看见川端夫人,不由地彼此紧紧握住手。她失声痛哭。我连一句吊唁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落泪,先生的遗体人殓了,但露着脸部。我拿着湿棉花,润湿死者紧闭的嘴唇。
四周庄严肃穆,先生的表情却温和而安详。过去我从未曾见过先生紧闭双眼的容貌。先生的脸竟能如此安详吗?这确确实实是先生的身心都安详的容貌啊!我心头涌上一股热潮,又不禁潸潸泪下。
二 叶之美
“这时,东山夫人为我们奉上了绿茶和糕点。记得来访的路上,李瑛告诉我:‘每逢秋天来客,东山先生总是在花园的甬道上洒上几片红叶以示欢迎。’那红叶,比红地毯更显得华贵。今天,我们与春风同来,艺术大师又将以什么样独特的方式来欢迎我们呢?我把目光收回,端详着面前的长桌。我惊喜地发现,桌上一大玻璃缸清水上,正浮动着几朵刚从庭院里采摘下来的鲜花。尽管我不知道那些花的名字,但那花瓣和花蕊明丽的色彩——如大海的蔚蓝,如雪山的洁白,已使我们深深陶醉。”
“我们在花香中品茗。我发现黑漆托盘上,白底蓝花瓷茶盏里的绿花,氤氲着一缕玫瑰的清芬。我们用小巧的竹刀在四角微翘的方形陶碟上切取年糕时,发现米黄色的年糕下,还垫着一片墨绿色的树叶。东山夫人告诉我,这是花园里茶花的叶子。”
以上文章摘自中国作家陈章武先生的散文《在东山魁夷家做客》,文中的东山即日本名画家东山魁夷先生。
东山魁夷是我喜欢的日本画家和作家。他的画有一种纯朴和静谧的风格。我是在20年前无意中在台湾《艺术家》杂志上看到他的一套以《白马》为主题的组画而被他吸引的。长时间静静地观赏,东山魁夷的画在清澄的静寂中蕴藏着幽深的内容、浓郁的韵味,强烈地撼动人心。他的散文作品亦如是。
川端康成曾经为东山魁夷的画集写序,他面对东山魁夷的画时,“久久地站在倾听海的浪涛声、河的流水声、瀑布的倾泻声,达到无我的境界,虽是海的声音、河的声音、瀑布的声音,却忘却它是海的声音、河的声音、瀑布的声音,还以为是大自然的声音、辽阔世界的声音,也就是说,自己彷佛也完全融汇在声音之中。那就是寂静。”
寂静竟是有声音的,而且是最强大的声音,盖去了所有的声音。
佛教的莲池大师在《古语四颂》的其中一则是“大音希声”——不音之音,名曰至音。沉沉寂寂,吼动乾坤。无叩而鸣,古人所箴。学道之士,默以养真。
这也是老子说过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意思是:“最大的音乐声,听起来没有声响,最大的形象,看不见行迹。”这是艺术和美的最高境界。
艺术作品的创作者是人,但必须进入自然朴素,进入一种道的境界,看不出人为的痕迹,而是创作者本真的显露,才是最完美的艺术作品。
川端康成形容东山魁夷的画,正是“大音希声。”
川端康成承认自己因心绪寂寥、衰顿和忧郁造成的病,自从亲近了东山魁夷那“飘逸着一种沉寂、慈悲、温润的气息”的图画和文章,日益得到治愈和复苏。
艺术有一种力量,让人的心柔软,让充满缺憾的人生更加丰富和华丽,也让生命中的苦难和不幸的伤口,逐渐复愈。
东山魁夷对生命的坚持和对绘画的坚持是同样的。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情绪低落也想跟随着去的时候,令他从死亡边缘抬起眼的,是风景,风景使东山魁夷重见光明。
当他发现“自己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了,自然景物却充满了旺盛的活力”,他受到强烈的震撼。从前在他眼中平淡无奇不置一顾的大自然使他感到充实而满足。此后对自然风物他不仅是因为要绘画而刻意去观察,他完全是以一份爱的感觉去接近自然。
在《一片树叶》文中,东山魅夷这样写:“如果花儿常开不败,我们能永远地活在地球上,那么花月相逢便不会引人如此动情……地球上瞬息即逝的事物,一旦有缘相遇,定会在人们的心里激起无限的喜悦。”
因为人生遭遇坎坷崎岖,对世情早已看化,因此无常和缘分,在他笔下轻描淡写,口气和语句并不是浓烈鲜郁的彩色,而是水墨一般的平淡素朴。
淡淡的几句话,对长年在期盼花儿永远盛开,相遇即不愿分离,相逢不要分手的平凡思想的人,引起极大的启发。世间本来就没有事事如意,所有的美好皆为稍纵即逝的缘分,如果没有分别,相逢时怎么会有欣喜欢悦的快活?
以描绘风景著名的东山魁夷,他的画曾被日本政府当成礼物送给各国领袖,包括毛泽东、伊莉萨白女王等。从观察中,画家发现风景和人类的生存是息息相关的,他更希望“我的风景,也可以成为我们的风景”。因此他试图通过绘画寻求知音和可以共鸣的人。画家曾经说过:“我是画家,但我首先是一个人。”他的画是“通过自然景物本身抒写人们的内心世界。”
为了写生,东山魁夷到国内外的大城小镇四处取景,“即使在最平凡的风景之中,人们也应当找到与自己的心灵息息相关的地方来。”将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从大自然中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涵义。
东山魁夷的生命因而丰富多姿。
观赏一朵花,为它的美丽赞叹,可是,东山魁夷却把花,放在水里静观闻香;对看一片叶子,见到叶脉的纹络,没有一片是相同的。可是,东山魁夷却用一片墨绿色的叶片来盛糕点宴请来客。唯有拥有一颗细腻而深刻的心去体贴领会生活中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细节,生活自然发出自然的光彩。
“生活在世界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东山魁夷看见一叶坠地时,如此感叹,但是,他没有惶然惋惜或绝望不安:“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
一片飘坠在地上的黄叶,生起我们珍惜缘分和生命的心。
不必为树叶的飘落悲伤,让落叶带我们走向澄明之境,而在叶片尚未坠地之前,我们把握机会,再一次和画家、作家一起欣赏叶之美吧。
三《东山魁夷之路》自序
1950年展出的《路》这一作品,是我创作生涯中最重要时期的作品。当时我已经42岁,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已经到了历尽沧桑的终点。
可实际上,这幅作品往往被收录在我的作品集的第一页上。就是说,在我的画家生涯中《路》是相当早期的一幅作品。也可以说《路》是决定我从那以后前进方向的作品。
当然,对于我的艺术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这幅作品,也决不是当时偶然产生的。它产生于之前我所经历的种种人生体验,并在此后成为我艺术创作的路标。回顾《路》这幅作品的产生,也许就是解析我的艺术创作的钥匙吧。
这次读卖新闻出版局提议重走当年我所走过的道路,旧地重游,出一本书回顾我的艺术历程。听到这样的一个出版计划,正和我个人的意见一致,遂欣然同意了。从我的出生地横滨,到度过少年时代的神户,从祖先居住过的岛屿,到青春彷徨的甲信之山,从战争前后的颠沛流离,到对风景的领悟。
回顾怀念与悲伤交织的过去之路,特别是战后悲惨的回忆,我不禁为之心痛。可是,当我把无常的流离看作人生的证明,感受与自然的紧密联系时的心灵的慰藉,以及得到这么多人善意的支持才艰难地从绝望的深渊攀登上来的经历,至今我仍然无法忘怀。我再一次认识到,我的艺术原点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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