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部曲》读书笔记
(2015-08-29 12: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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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部曲格非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 |
分类: 小说评论 |
2015年8月29日
《江南三部曲》读书笔记
我又继续写文章了。
最近看了《江南三部曲》。以前大学时候明明记得对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似乎是写过一部比较厚的长篇,里面写的好像是清末民初一个女人的命运,女人漂亮,汗毛长,由于地域迷信色彩认为女人汗毛长如何如何,因此被一富有老儿娶进门……忘了长篇的题目,大概我是记错了作者。看格非的介绍,似乎没有过这样一部作品,唉,人的记忆有时候就像《人面桃花》里那种莫名和缥缈,若有若无行踪无定。
《人面桃花》是我比较喜欢的风格。尤其前半部分里女主人公陆秀米给人的感觉,还有描写花家舍的环境、描写陆家的环境,都写得颇有沉醉之感,读的人也有沉醉之感。主人公细腻、敏感、聪慧、幽微、神经质;内容充斥着桃花源的梦想世界、乌托邦色彩;叙事繁复精致,语言华美、典雅,虽然有时候因为说话的场合怪异人物诡异而有一些变形,但还是我很喜欢的感觉。后半部分我不是很喜欢陆秀米的变化,对她有了大同的革命思想后整个人的变化也不喜欢,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小东西不管不问,而小东西最后却是为了给最爱的妈妈送信而惨死。小东西聪明懂事调皮,妈妈从来不理他,他却在身上始终珍藏着一张人像已经看不清楚的妈妈的照片,听到有坏人要逮妈妈,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东西已经急急地在雪地里赤着脚敢去给妈妈送信了。
花家舍似乎是很美的。写花家舍土匪争斗的情节异常残酷。里面不乏很多奇特诡异的人物。那部分写性格迥异、大都没有人格底线的几个土匪头目,异常残酷惨烈的算计争斗,而自然环境的描写又有一种奇异的美,是一个世外桃源,但静谧中随时上演噩梦般的情节。挑起花家舍这个世外桃源土匪头目间残酷争斗、最后坐收渔利的,却是这种种残酷发指背后安稳坐着的、一个小小的六指道人——当然,他代表了一个实在很厉害的政党组织。
花家舍三头目出场就很有特殊性或说代表性。那厮对他的猎物陆秀米说话文绉绉跟张生勾引崔莺莺似的,那种戏剧性和台词话听起来很有喜剧效果,但是事实上步步可能都有杀机有危险,既是人物带来的,也是花家舍那个特殊的桃花源土匪窝环境所决定的。
这里面写陆秀米和张季元之间那种微妙又神秘互通的隐秘心理,确有让人心神摇荡之处。事实上在《山河入梦》里谭功达和姚佩佩之间多少也有,但没有前者描写得更幽微和荡人心魄,显得平实许多,这也和作品刻意呈现的风格不同有关。《人面桃花》是非常文艺的,又带着一种野性、恣肆,《山河入梦》则是那样压抑、阴暗,这也和社会背景、时代、人物本身都有关系。从行文风格看,如果说《人面桃花》是王谢堂前燕,那么写建国后政治色彩下的谭功达和姚佩佩的笔法就已经是过于“寻常百姓家”的平实了。
《山河入梦》里的姚佩佩太让人心疼了。我们的社会上不乏这样敏感聪慧又理想、对现实利害懵懂的少女(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一般的这类人),她的下场是那样惨,正如作者本人所说,这种人的命运都不好。但是在凄惨的逃亡乞讨生活中,我们印象里的佩佩还是那样秀美、娇气、天真纯良。这种人免不了被金玉、钱大钧和杨福妹这种人充斥的社会或说体制所牺牲,这是人生的悲哀。我不说这是社会的悲哀,因为社会就是这样,存在即合理。周作人说过,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这话初听的时候觉得可怕,听了不适要呕吐。但这类话耳朵听多了,年纪越大了,看得愈多了,也就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了。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而佩佩和这个社会决裂,永不回头。也无法回头。小说写不得不辞了公职的佩佩刚杀了强奸她的官员金玉后,面对这个对她而言已经完全变色的世界,那些片段的描写让人的心如被冰雪。
大街上还没什么人。
清风裹着阵阵炊烟和煤渣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目光越过运河上的拱桥,看见彩霞满天,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水站的老虎灶炉火通红,冒着一团团的水汽。旁边,有一个清洁工正在扫地。
她一口气跑到巷子口,这才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车站广场的大钟敲着六点,她听见《东方红》悠扬的乐声远远地传来。这个曲子,她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可在这个清晨,它竟然是那么的优美!代表了这个城市的深稳和安宁……
大约十分钟之后,她来到了车站广场边的一个小食摊前。她在那里要了一碗馄饨,将口袋里的钱数了两遍,同时,心里盘算着逃亡的第一个目的地。她不得不接受的女逃犯的身份让她眼泪又流出来了。
这种天地异色人生穷途末路的痛,这个强大无比的社会如唾一口痰一样唾掉了佩佩。佩佩的末路,正是这个社会良知的末路写照。
书中有一段话,震撼人心:
像我这样一个人,意志薄弱,百无一用,根本就不该出生,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那一片女人最珍贵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
不知为什么,佩佩的这句话让我潸然泪下。
我记得荒煤老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原话记不清了,大概意思也是说文学可以多少抵消一些人世带给他的屈辱。
也许很多良知者都能感受到那种类似的生命体验。
在网上的评论里,有论者引了两句两宋异代之际大诗人们感慨家国的句子来形容小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生死之前,文天祥面对的是一个王朝的覆灭,他既是一个伤感的个体,同时也有机会做一个史书上的英雄,文天祥毫不犹豫地摒弃了他那过于纤弱的伤感情怀,投入了历史无垠的怀抱。荣誉感、归属感转瞬之间就置换掉了渺小个体微弱而纤细的内心。这样的文天祥就以天下、国家的集体感置换了个人的纤敏,从而底气十足地悲壮死去。但佩佩不一样,佩佩是个人遭遇强大社会的抛弃,佩佩没有退路,恐惧绝望忧愤而又孤立无援。事实上个人确实无法等同于家国天下,自己将自己命运等同家国天下的,一直是一厢情愿的儒家的“士人”。或者是文天祥这样已经走向统治阶层且有集体认同感的士人。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孤立无援。
好吧,在说到这句总结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春尽江南》也非常适合这句话。
那么,我们现在说:“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孤立无援。” 这句似乎有点老生常谈的话适用于《江南三部曲》里的任何一部。
《春尽江南》写诗人谭端午和律师庞家玉(原名李秀蓉)这对渐入中年的夫妻的婚姻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很多亲朋和事情。小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夫妻俩通过正常手段死活无法要回本属于自己的房产这样一件既荒谬又真实的事;二是中年夫妻相互折磨无法沟通的感情。
因为户主房产证在中介登记租房时候忘了拿走,这对夫妻的房子被中介和他人荒谬占用后,想尽各种正常方式、费劲心血精神,眼睁睁看着自己房子无法收回,最后请了一个类似黑社会团伙的小头目,事情轻易解决。
至于二人毫无怜惜、互相折磨的婚姻模式,真是叫人看得生出癌来。
庞家玉其实是比较俗,比较入世,又很汲汲钻营的功利的那种人,现在社会上非常多。她的强势、蛮不讲理之下,其实也隐着不为人知的可怜。
而谭端午是继承了祖母陆秀米、父亲谭功达的浪漫思想理想主义的一个人,他优哉游哉、不求上进、喜欢看书、待人温和,但是也继承了父亲谭功达的花痴特点。是非观或说男女关系上并不严肃,不过大概现实中这种人也很多。
谭端午在妻子反复用情绪来折磨无辜的儿子之后,爆发了情绪,将一口痰吐在妻子脸上。
事实上庞家玉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但是她并没有对丈夫说。
事实上她丈夫心思确实在年轻漂亮的绿珠那里,对她真谈不上怜惜,何况当初的结婚也很荒谬,二人最初的发生关系更荒谬,一者单纯愚蠢一者心不在焉根本无所谓。
这样的婚姻状态,感受不到一丝真正的怜惜,大概是女人都会觉得对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无论说不说自己病情都是无所谓的。
当然这个庞家玉确实把自己包裹的太严了,她外面太强势功利,这些如果表现在家庭中,都不会为丈夫所喜。
但是事实上这个丈夫至始至终恐怕缺少真正的爱和怜惜,所以庞家玉不严实地包裹自己,还能毫不计较地好好温柔过日子,那大概不是真傻就是缺根筋了。
还是回到那句话——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孤立无援。
谭端午看史书思考历史和社会,有一段话:
每个时代都有难以统计的牺牲者。正是牺牲这个词的出现,使得我们司空见惯的死亡的实际含义,发生了某些变化和升华。它所强调的恰恰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所指向的目标和意义。形形色色的个人,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幸的是,他们都死在历史之外。属于某个偶发性事件。甚至没有人要求他们作出牺牲。他们是自动的成为了牺牲品。究其原因,无非是行为不当,或运气不好。没有纪念。没有追悼。没有缅怀。没有身份。没有目的和意义。正因为今天的牺牲者没有任何价值,他们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牺牲者。
可以是虚无中的一个小总结。
终于读完了。是一个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故事,不再有革命,不再有理想,不再有乌托邦的梦幻,连雪和梦,亦几尽绝迹了。春尽江南,梦尽江南,掩卷之后只叫人觉得灰心,散场了的灰心,时光还在继续,秀米的血液通过谭功达、谭端午,延续到谭良诺的生命里。为何我只觉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头一片索然?”
格非说:
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人已生活得相对比较猥琐了,不太会想乌托邦的问题或者是做白日梦。其实文学的职能之一就是白日梦,在现实生活重压之下给我们提供一丝喘息。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虽然格非的三部曲比较残酷,不适合作为我们的白日梦,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柔腻腻的言情也许更合适,也让我们的日子更好过。但是“文学的职能之一就是做白日梦”,这句话我还是举双手来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