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
夏京春
(北京工商大学 传播与艺术学院 中文教研室, 100037)
[摘 要]
《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表现在它的深刻的人生哲学思想主要不是通过理论的逻辑论证来阐明的,而是通过寓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展示的。庄子思想中的理论概念或范畴,往往以某种形象出现,具有形象大于理念的特质。在语言风格上,《庄子》和先秦其它诸子著作不同,它不是词意相接的理论论述,而是意接词不接或词接意不接的诗的语言风格。
[关键词] 庄子 《庄子》思想 文学特质 古典文学
在先秦诸子思想中,《庄子》思想是一个思维开阔、意境宽广、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思想体系。《庄子》思想在很多地方表述了可能是属于所有人的那种情境,所以它已不属于他个人和他的那个阶级,而是以构成其思想特质的三个方面——个人从自然、社会、自我造成的精神束缚中超脱出来的人生哲学,浪漫主义的文学,立足于经验事实上的理性思辨,加入了、影响了以儒家伦理思想为主导的中国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对《庄子》思想的人生哲学特质及理性思辨特质,历来论述众多,本文仅就《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试作一点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通过寓言故事明理
《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首先表现在它的深刻的人生哲学思想主要不是通过理论的逻辑论证来阐明的,而是通过寓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展示的。庄子认为,至高无上的大道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也不能用具体感官和逻辑思维去把握,只能借助于直觉体悟。由于强调直觉体悟,庄子在论道时很少作纯理论的阐述,而是把深奥的哲理化作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庄子》一书有一百多个寓言,司马迁称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与其它战国寓言相比,《庄子》的寓言独具寓真实于诡诞的浪漫特色。庄子认为,现实昏乱污浊,不能严肃地与之对话,就用“恣纵而不傥”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来寄寓己见。庄子自觉地运用寓言来表达思想,这些寓言都经过精心构思,在文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主要部分,而不仅是偶然出现的比喻和例证。这些寓言恢谲诡怪,充满奇幻色彩。构成庄子寓言的基本格调,是对精神自由的想象和对摆脱人生困境的方法或途径的暗示。翱翔于苍穹的鹰鹫,飘游于天际的风云,无疑最能唤起庄子对自由的遐想与憧憬,所以庄子“乘夫莽渺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应帝王》),“乘云风、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的奇妙幻想,正是他追求绝对自由的意念的外现。
庄子寓言包容了从广袤宇宙的长空游尘到无形人心里的幽思隐情,展现了极为丰富奇特的自然景观和人世画面。在这里,不仅有鸟鱼虫兽、花草树木、工匠农夫等无数真实景物,而且有北溟的鲲鹏、楚之南的冥灵、大椿、藐姑射山的神人(见《逍遥游》)等许多神话奇观;既有老子、孔子、杨朱、惠施等许多哲人的热烈争论,也有影子与魍魉的窃窃私语(见《齐物论》)和人与骷髅在讨论事情(见《至乐》);不但可以看到刍狗腊祭、碾足辞谦的古朴风俗人情(见《庚桑楚》),还有对更加荒远的“同与禽兽居”的原始社会的追寻(见《马蹄》)和对千世之后“人与人相食”的猜忖(见《庚桑楚》、《徐无鬼》)。所有这些寓言故事,主旨都在于说明去心计,任自然,以超脱人生困境:浑沌因被凿七窍,心智大开而死(见《应帝王》);黄帝遗失玄珠,只有蒙昧无知的象罔才能探找回来(见(《天地》)。山沟里的野鸡,十步才能寻到一粒食,百步才能炊到一滴水,饮食虽然艰难,精神却很旺盛。(见《养生主》),一只被鲁国君王喜爱的鸟,“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饲养可谓优善,可是三日就恐惧、忧愁而死。(见《至乐》·《达生》)。在《庄子》的寓言情节里,就是这样或隐或现地蕴涵着它的哲学思想;在他那对人生的严肃的理性思考中,总是这样妙趣横生地闪现着文学的光彩,正如刘熙载所说:“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于此见寓言之妙。”(《艺概》卷一《文概》)
二、形象大于理念
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还表现在他思想中的理论概念或范畴,往往以某种形象出现。例如在庄子思想里,作为万物万事最后根源或原因的“道”,就常是以“真君”、“真宰”、“造物”等这类具有人的形象特征的名词来表达。庄子也是以人的行为规范特征来对“道”的根本性质进行描述的“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大宗师》)他用“以无厚入有间”(《养生主》)六个字构成一种意象,表达出多少言语和概念也难以描绘尽的摆脱人生困境后的那种自在的景况。在庄子寓言里,“知”、“无力谓”、“无有”(见《知北游》)、“无足”、“知和”(《盗跖》)等抽象的、表示人类认识或世界状态的名词概念,也一个个地“活”了起来,在那里侃侃而谈。
庄子注意到语言的局限性,他认为,语言是用来达意的,但意所追求的东西总是难以言传,因此,他主张“得意忘言”,《外物》中指出:“筌者所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在他看来,只要把握了意,言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所追求的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在运用寓言时很少把寓意点明,而是留给读者去体悟。人们往往在原有的寓意之外,领略到更为丰富的意蕴。例如“庖丁解牛”的寓言,原为以技喻道,以说明养生之理,但读者却能从中得出办事必须掌握规律和熟能生巧的结论。又如“浑沌凿七窍”的故事,意在宣扬无为之治,但人们也能从中悟出更多的道理,如:办事不能光凭主观愿望;效果有时会与动机相反;自然本性不可违背;聪明智巧会伤害本性等等。这类寓言的客观意义超出了作者的主观意图,作者越是不作刻意说明,就越能使人产生丰富联想。形象大于理念。庄子赋予他思想中的理论概念、观念以形象化的特征,就使他思想中的概念、范畴所蕴涵的意境变得丰富起来、宽广起来。
与大多数粗陈梗概的战国寓言不同,《庄子》的寓言注重细节刻画和夸张渲染,其中有引人入胜的情节、有细致逼真的描绘,能以生动的形象和意趣去感染人,征服人。例如《达生》中写吕梁丈人蹈水,先描述“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惊险场面,又补充一句“鼋鼍鱼鳖所不能游”,以作铺垫;接着笔锋一转,写孔子“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正当读者深感担心之际,忽然又写丈夫出现于数百步之外,“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这出人意外的情景使孔子不禁问道:“吾以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对方这才讲出了庄子所要表达的一番道理。短短的一段文字,写得曲折有致,惊险传神,再如《秋水》写井底之蛙与东海之鳖、《山木》写孔子厄于陈蔡、《外物》写任公子为大钩巨鳌、儒以诗礼发冢、《盗跖》写孔子见盗跖,或形神毕肖,或情景备现。这类寓言在其寓意之外,本身就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
三、诗的语言风格
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还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来。《庄子》和先秦其它诸子著作不同,其语言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跌宕跳跃,节奏鲜明,音调和谐,它不是词意相接的理论论述的语言风格,而是意接词不接或词接意不接的诗的语言风格。这一点,过去的学者多有所见。如清人方东树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昭昧詹言》卷十二《李太白》)刘熙载亦说:“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艺概》卷一《文概》)例如,庄子用蜗牛两个触角的偶然相碰,来描写一场伏尸数万的大战(见《则阳》),用“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的心理事实来解释津人“操舟若神”的原因(见《达生》):这是意接而词不接。他回答“治天下”之间为“奚以异乎牧马者,去其害马者而已矣”(《徐无鬼》);定义“善养生者”为“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达生》):这是词接而意不接。《庄子》中这词意不相衔接的地段,正是可供想象和思索驰骋的空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它们是相距多么远的、根本无法沟通的两个世界!然而它们又是相距多么近的、多么相似的同一情境。
庄子的句式错综复杂,富于变化,多用极端之词,奇崛之语,有意追求尖新奇特。如《齐物论》写大风:“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得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既有赋的铺陈,又有诗的节奏。而像《逍遥游》末段那样的文字,简直就是抒情诗。写大鹏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一个“怒”字,形容大鹏展翅振羽的姿态。写蜩与学鸠,则是“決起而飞”、“抢榆枋”、“控于地”,寥寥数语,写尽了小鸟不能高飞远行,眼光短浅而却自满自足、自鸣得意的情态。这种带有诗意的描写,笔端融注着作者向往超尘脱俗的生活激情。
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的艺术成就最高。丰富的想象、奇丽瑰伟的境界和奇诡精妙的寓言故事,使深奥的哲理变得生动形象,诗意盎然。“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总之,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不仅产生了滋养中国文学艺术的不竭的美感源泉,而且构成了中国文学机体上的血肉,其意义是十分巨大的。
[参考文献]
1.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2. 王建疆著:《澹然无极-老庄人生境界的审美生成》,人民出版社,2006年。
3. 翁德森著:《中国古代诗文讲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4. 韩兆琦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一册先秦汉代),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
5. 冯树纯主编:《中国古代文学辅导纲要》,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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