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为刘得发干完活又吃了刘得发女人特意为他做的扁食之后，是一路跑着那笨拙的步子回家的。芋头很兴奋。他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给刘得发那个老吝啬鬼锄一天草，晚上居然能享用三碗荞麦扁食。

　　四十多岁半聋半痴的芋头这一天遇到的都是稀罕物事，心口里扑哧扑哧地跳个不停。早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很洋气的外地姑娘请他背着过河，手所搂的，背所触的，都让芋头舒坦得一塌糊涂。他不由地想道，要是这河没有边儿就好了。在河边轻而又轻地放下她时，芋头死死地不撒手，弄得姑娘脸都红了。到中午收工歇晌，刘得发不知哪里去了，芋头躺在屋檐下的陈包谷壳里半眯着眼小憩，结果看到有个莽汉扔掉拳头大的旱烟锅，一伸手将刘得发的女人捧到屋里的床上。是的，是屋里的床上，芋头从窗眼回望时，女人低下头害羞地笑着，但却乖乖地躺下让莽汉拨了身上的衣物。芋头看得清楚，那女人身上最后连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白生生的一片。随之，那床放下了幔帐，变成一条在水上行走的船了；再到下午，芋头扛着薅锄上工，村头两头风流的老狗交媾在一起，又是一条在水上行走的船。同行的男人就色色地笑喊起来：“哎哟，是芋头和哪个相好的在爱呢。”芋头没有理会，却在想莽汉和刘得发的女人定然干了与狗同样的事。就这样到晚上收工后，芋头吃到了刘得发女人做的荞麦扁食。此前，刘得发的女人哼哼叽叽地唱着去挑水，芋头正好从茅厕出来，一边扎着大腰裤一边问：“他把你捧到床上，然后就咋了？”女人这才惊得有点发呆：“你……看见了？别烂舌根子，我给你包荞麦扁食吃，噢。”刘得发女人最后就这样“噢”了一声，芋头觉得这是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晚上芋头小跑到家门前小山梁上，在石溜子上躺下，饱饱地装了一锅旱烟吸燃，一颗鬼样的红火就忽闪忽闪起来。山那边黑云翻滚，隐隐地照来闪电，那间孤独的草屋随着亮光现没不定，像梦中阎王爷的宅院。芋头在那里住了几十年，这会却深觉自己的悲哀，便在脑颅里幻想出一院大瓦房，窗是玻璃的，屋内放着很大的床，自己和刘得发的女人，当然，最好是和请他背着过河的姑娘在一起，随之，玻璃窗也拉上了幔帐……

　　芋头乐呵呵地想了一阵，就起身回屋。一推门，又一道闪电送来，他就深感自己的家简直跟狗窝一样窄小，门口横着石头砌的灶，后半间就全是那张熏黑的床了。阿姐在一侧已睡了，乌黑的脚伸在外面。芋头只想嚎哭，就蹑着脚退了出来。他心里产生了明白人的那种气愤，阿姐虽不亲生的，却毕竟是姐，怎好和弟弟共卧几十年？过去，他是不懂得，只知睡觉暖和就格外舒坦，而今他是深悟了床的含义。床就是男人捧着女人上去后拉上幔帐的地方。他觉得过去不懂得这些已犯下了罪过，说不定有几个阴间的小鬼正盯上了他。所以他出去后，想轻轻地拉上门，不声不响地在外面坐上一夜。但阿姐却在听到关门的声音时醒来了。

　　“是芋头回来了，咋不睡？”

　　“哎。”芋头想说一声“姐，这要不得的”，却还是善善地答应去睡。

　　阿姐是湖北人，二十岁以前嫁过三个男人，都未生下一女半子，最后一个刚嫁几天，男人作孽给公家一枪崩了。阿姐是独生女，她嫁人的时候，傻爹已经去世。阿姐娘从来就觉得女娃靠不住，却偏只生个女娃，但不久就在路边拣到了芋头。那正是饿肚的年代，芋头的亲生父母怕把自己的骨肉芋头活活饿死了丧德，用一件烂衣服包着放在路口。当时芋头才刚生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只会咿呀咿呀像猫一样叫唤。不过阿姐娘觉得有了这个活物，发誓不再依靠别人，日夜像搂个宝贝一样喂养，指望着将来相依为命呢。谁知不久，阿姐娘竟去世了，没有了男人的阿姐不得不回来代娘照看着半痴半傻的芋头了。阿姐像一个男人一样主持着这个家。天落灾荒时，阿姐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拉扯着芋头从湖北逃了过来，一块银元买下这间草屋。开始芋头总以为自己没长大，并没有觉得阿姐和娘有什么区别，夜夜偎在阿姐的怀里。后来一直都那样，房还是一间，没有被褥和地方再支个床，天天厮守惯了，在一个被窝过夜也就觉得很像个日子。再说芋头呆头呆脑地听话，懂得啥男人和女人的事？

　　但从刘得发那里回来的芋头，躺在床上时再也不能很快就鼾声大睡了，脑子里装满了刘得发女人和莽汉的形象。他猜测着男人和女人粘糊在一起是一种勾魂销骨的受用，芋头怎么能和阿姐这样排着身子躺呢？他突然觉得这屋中多了一个人，要么是自己，要么是阿姐。他决意将来再搭一间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