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死”创作得失浅谈

【摘要】林黛玉的死是《红楼梦》的大关节，也是最能引起读者共鸣的情节，不管她是按照曹雪芹的思路画上生命的终点符，还是根据高鹗的续书，她在残酷的婚姻挣扎中悲痛的死去，都有一定的感染力。有人认为续书的情节违背了曹雪芹的思想，是败笔；也有人认为续书有一定的成功之处。本文将从文本出发，通过仔细阅读探讨作品，得出结论，“黛玉之死”的创作虽然有“失”，但是“得”更值得关注。

关键词：黛玉之死    败笔    成功

《红楼梦》的主人公林黛玉在激烈的家庭利益和婚姻冲突下成了牺牲品，是贾府这帮以王夫人为代表的势力派上演了一出“掉包计”造成的，这对寄人篱下且无依无靠而以“还泪”为支柱的黛玉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所以她听见傻大姐的话后，变得痴痴迷迷，疯疯傻傻，心中只有那一个理念，那就是去见宝玉，想找宝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而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宝玉又怎样知道后事呢。当黛玉问他“你为何病了？”她回答“我为林姑娘病了”。很好理解，是什么病呢，当然是相思病了，两个相爱如此单纯而又深刻的人来说，在这身不由己的环境中，是何等的痛苦。就这样，“掉包计”实行的最成功、最高潮的时候，黛玉的生命因为他最爱的人，也伴着她的爱情婚姻和宿命一起走到了尽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说“宝玉，宝玉，你好……”。

许多人对这个省略号进行猜测，有的认为是想说“宝玉，宝玉，你好狠心”，有的认为是“宝玉，宝玉，你好好活着”。只从前面高鹗续作的情节来看，我觉得的应该是前者吧，因为前面的情节中明显有一种恨，不只针对宝玉，还有整天叫她为“心肝儿肉”的贾母------她的外婆、舅母等等，这些都是来自至亲的人的伤害，怎能不叫这个敏感而羸弱的“外人”而寒心呢？这就是高鹗先生笔下的黛玉之死，充满着浓浓的悲伤，同时又带着绵绵的恨意，又透视这点点遗憾。

高鹗先生笔下的这个黛玉似乎忘了自己最初的任务，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尽管说以身相许是最好的报恩方式，但是在条件不允许，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下，顺其自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我想冰雪聪明的黛玉不会用“恨”作为对恩人最后的报答吧。曹雪芹创作得初衷是绛珠因受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而随其下世为人，将“毕生的泪水还与他”，这本来是一个很幸福的环节，就算不能结为夫妻，但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一生的使命，何来恨意呢？她的任务是“还泪”呀，怎么这么美好而伟大的初衷在世俗的角逐中怎么就变味了，是黛玉自己被污淖的社会同化了，还是作者的思路转变了，当然不是黛玉的改变。所以黛玉的死就不是高著的这样抱恨而亡的。

黛玉是来还泪的，当泪尽的时候，就是她任务完成的时候，也是她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所以死是她生命的自然，也是一种归宿，这是黛玉最初选择的一种报恩方式，当然也就是她的生活方式，报恩就是她整个生命存在的意义，婚姻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她的目的就是要“泪尽”。梁归智先生也认为黛玉是泪尽而死，他说“黛玉死于宝玉离家后次年春天，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也。这两句诗前八十回就出现了三次，是点睛之笔。《唐多令》中云：‘嫁与春风冬不管，凭尔去，忍掩留！’而《枉凝眉》中云‘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正说宝玉秋天离家，黛玉哭到次年春末，泪尽而死。”宝玉被拘留在狱神庙，和黛玉失去了联系，一方面担心宝玉的安危，加上思念宝玉，黛玉每天只以泪洗面，终于泪尽了。

蒋和森也在《红楼梦论稿》中谈到“即使封建家长不会像后四十回中那样为宝玉强行娶来宝钗，林黛玉距离泪尽命中之日也不远了。那庞大的、而又看不见的时代阴暗势力，也会把这个仿佛是天生多愁善感的少女慢慢地折磨至死。根据‘脂批’所提供的线索，曹雪芹似把林黛玉的死亡，写成是由于‘泪尽’‘泪枯’，并且安排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之前。这样的构思是深刻的。因为它表现出这一爱情即使碰不到第三者的干扰也会走向悲哀的结局，从而又一次显示出悲剧发生的必然性。”的确《红楼梦》这部小说本来就是表现家族兴亡史，其中的爱情都是悲剧的代表，也是家族的牺牲品，这个悲剧的时代怎么能容忍他们单纯的爱终成眷属呢。在这个悲剧的大前提下，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泪尽而亡，这是不言而喻的。黛玉死于宝玉和宝钗成婚之前，似乎是合理的，因为宝玉对黛玉的爱是大观园众人皆知的，虽然宝玉的“姐姐”“妹妹”很多，但“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和“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就足以说明宝玉对黛玉的情有独钟，他怎么可能在黛玉还活着的时候娶自己并不喜欢的宝钗呢，尽管宝玉被“掉包计”骗了，一个有感情而且叛逆的少年怎么可能在掀起盖头的时候不会反抗不会昏死呢。而且一直心疼宝玉的贾太君又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心肝儿肉”那么痛苦的活着，而让“掉包计”得逞呢？这不符合常情。

傅光明主编的《插图本新解红楼梦》中说：“黛玉是‘眼泪还债’而死的。后来贾家内外交因，贾宝玉被搬出大观园，和黛玉隔离了，再往后甚至是离开了贾府，黛玉是为了宝玉的安全，日夜思念，眼泪洗面，终于泪尽而亡了。她是充满对宝玉的爱与痛而死的，没有后四十回中的‘焚稿断痴情’没有误解，没有怨恨，而是自我牺牲式的为爱而死。”这就是黛玉生的任务，是为报恩而牺牲自己的爱，甚至是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伟大的爱。如果说黛玉是因为恨而魂归，那就太不了解黛玉了，黛玉是“牙尖嘴厉”，但是她不会记仇，何况是自己最爱的人呢。大家应该记得四十九回中宝玉和黛玉的对话，宝玉说“你每天都要哭一会子，才算完了一天的事。”黛玉回答说：“近来只觉得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从这里可以看出，黛玉的眼泪是比以前少了，因为他上辈子受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是有限的，所以她的眼泪也是有限的，当眼泪快完得时候，说明黛玉的使命也就快完了，自然她的生命也就快终结了。刘心武先生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中说“绛珠仙草对神瑛侍者的还泪剩余量越来越少了，那么，一旦泪尽，当然也就完成了偿还灌溉之恩的任务，就要再回到天界去了，也就是说，人间的黛玉，她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这就像出差的人一样，当你在那个地方的任务完成后，就得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即使再留恋也没办法，因为你的根不在这里啊。黛玉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当然得回去，这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有很多的人认为黛玉是投水而死的，这个我觉得不合适，《葬花吟》中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认为渠沟是污淖，当宝玉将花瓣抖进水里时，黛玉说园子里的水是干净的，但是出来园子，就保不定了，这就是说水流出园子或许就会被污染，是不“洁”的，她把花都不愿葬进水里，怎么可能将自己葬身其中呢，她觉得只有“净土”才能“掩风流”，所以她宁愿把花葬在土里，而不是水里。所以说投水是不可能的。当然也有人说判词“玉带林中挂”，可推断黛玉是上吊而死的，这就更遥远了，一个病的不能起床的将死之人，生活似乎都不能自理，有哪来的力气在高处系上白绫，然后自己爬上去呢？再说追求完美的黛玉怎么能忍受吊死后那么恐怖的样子呢，黛玉的婀娜清秀和吊死这个狰狞的面孔没办法相等，就算她能忍受，但依她的性格，是不会把自己邋遢的样子留给后人的。这些假设都不成立，唯有泪尽而死是最好的结局。这样就看出了高鹗续书的败笔。

这是第一个败笔。再看其他的，《红楼梦》中女子的退场有好多，首先退出的可卿。书中是这样描写的，王熙凤梦见可卿给她道别，说她要先走一步了，并且说了好多忠告，当王熙凤惊醒的时候，正好有人来报，东府蓉大奶奶没了，没有从正面说她是怎么死的，而是通过旁人的眼光来写的。第二个退场的就是烈女金钏了，被王夫人逼的跳井而死，具体怎么跳的没有直接的描写，也是通过一个婆子的眼睛给读者描述了她的死，这也是一种侧面的描写。晴雯的死也是这样，宝玉在梦中见到晴雯给他道别，说“你们好生过吧，我走了”也就真的走了，后来又是两个丫头告诉宝玉晴雯如何变成芙蓉花神了，这也是借用别人的眼光告诉读者晴雯死了。这都是曹雪芹笔下的死忙模式，但是高鹗续书中的人物退场却并非如此，绛珠仙子魂归时，正是宝钗与宝玉“成大礼”的时候，作者将这两个事件交叉叙述，从将死到死，写的很详细，似乎是读者亲临了整个现场，也跟着她们的脚步忙碌着，同时也悲伤着，这是一种纯粹的正面描写方式。再看后面的情节，鸳鸯的死，将可卿如何引导鸳鸯上吊，甚至是她的心理活动写的清清楚楚，仿佛鸳鸯死时我们就在身边，看着她如何一步一步的将自己挂上房梁，是正面的描写，这种直观式的描写和和曹雪旁观式的写法有很大的出入，这或许就是高鹗续书的一个败笔了。

当然欣赏一部作品，尤其是一部世界名著，就要全面的看问题，对高鹗的续书也要全面的分析，看到它的不足，也要肯定它的价值。胡邦炜的《红楼梦悬案解读》中写道“高鹗在《红楼梦》主题思想和旨趣上，没有违背曹雪芹的原意，保留了一个悲剧的结局，未落入才子佳人的俗套。”这说明高鹗续书时充分的考虑了宝黛钗关系和黛玉的命运问题，也对原作品做了很多的研究，找到了很多伏笔，把握好了整片小说的线索，才会顺利完成续作。尽管续作存在一些分歧，但是其总体价值不容忽视。

高鹗续书的后四十回《红楼梦》，其最有看头的也就数“黛死钗嫁”这个环节了，其悲痛可谓泣鬼神，读后无人不泪下，“焚稿断痴情”需要多大的勇气，这等于要割舍自己的爱情，然后在宝钗和宝玉新婚的同时，她经受着生死大考验，一边鼓乐生平，一边哭声浩荡，眼看着自己的爱人和爱自己的人和别人走向婚姻的殿堂，怎能不伤心，谁有这么大的魄力？我们不得不为大观园这位才女的香消玉损而痛哭、惋惜。也就是这种悲痛的场面让千千万万的读者难忘，或许这就是高鹗续书得以存在而且流传的原因。虽说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是有它独有的魅力，能打动读者，这就是续书的成功之处了。王昆仑在《红楼人物论》中说“高鹗在续书中插入黛玉论琴论八股的两段，虽然是极大的错误，但对宝黛爱情的发展的路向是理解得到的，对于黛玉之死也写的曲折沉痛，是杰出的构撰。”是的，不管他的作品是否符合原著的思想，重要的是能打动读者，让读者难忘，这就达到创作的目的了。其实曹雪芹离我们已经很久远了，他构思时是怎么想的，谁也没办法准确的解释，只能通过他的史料以及作品去推测，这就有很多种可能，只要能够成立，能符合事物的发展就是正确的，没有一个明显的标准。所以高鹗笔下的“黛玉之死”当然也是有感染力的。

这种方式的死继承了悲剧性，和前面的基调保持一致，1987年的《红楼学刊》上登过一篇题为《花的精神•诗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内涵和造型特色》的文章，其中说道“至于黛玉的死，从悲剧的结局上看，也许是成功的。”这就肯定了这种悲剧性，而且是爱情和婚姻悲剧，更能引起读者共鸣，也让《红楼梦》完整的走过几百个春秋，直到永远。“不过，补书把林黛玉的死亡安排在剧烈的婚姻冲突中，也有它强烈的艺术效果，这已经是在两千多年的千千万万的读者中得到有力的证明。企图抹杀后四十回的成就以显眼界之高，其实不过是用考据学的目光来评价文学作品，就像用植物学来鉴赏画竹一样，只能是离艺术愈来愈远。”这是蒋和森在《红楼梦论稿》中提出的，这说明高鹗续书中黛玉之死不仅仅是悲剧的效果，已经上升到艺术的效果了，可见其成就之大。

暂且抛开高鹗续书的这种结论不说，我们可以大胆的想象，假如黛玉没死，又会怎样呢？她是和宝玉顺利的结婚，还是嫁作他人，似乎这都是不是我们关系的问题，也没有必要，如果高鹗却确实这样安排了，我想现在流传的就不是他的作品了。方光明、于丽莎著的《红楼女儿花》中也谈到“试想黛玉不是香消玉损于青葱岁月，而是平安健康地终老一生，无论是她顺利的成为宝二奶奶，还是嫁作他人成了满脸皱纹的怨妇，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恐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刻骨铭心”。是的，读者记住的只是在爱情和亲情面前的一个弃儿，一个被封建大家庭的家族利益无情抛弃的热心少女，一个让读者疼惜的“病若西子”，一个“行如弱柳扶风”的脆弱心灵。就是她生命的这种遗憾让读者记住了她，也是因为这种不完美，让读者爱上了她。“作者写黛玉的归宿，接着写以惨淡的心情，刻画那一个被困在新房中的宝。他曲折精细的写出宝玉的半迷半醒的挣扎，他接着又写‘病神瑛泪洒相思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这样两段阴森可怕恐怖悲痛伤人的文字。遵从了原作者的意志，他使黛玉从书中死去，却在广大的读者心里永生，这的确是高鹗先生的一大成就。”这是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无论》中的论断，或许这就是对黛玉之死的一种肯定，也是对高鹗续书的一种肯定，这当然是成功的了。

《红楼梦》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年也得感谢高鹗的续书，认为后四十回是“狗尾续貂”的这种偏见是不合理的，我们必须得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问题，在分析其不足的同时肯定其成就，这样才能更好的了解一部作品。

(注：本文属本人和浅浅的夏日合写。浅浅的夏日http://blog.sina.com.cn/u/1229085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