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的滋生——读科塔萨尔短篇小说集《动物寓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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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塔萨尔动物寓言集 |
分类: 读书有感 |
作为大名鼎鼎的文豪级作家,科塔萨尔却有着一些其他小说家们很少有的怪癖。俗话说,文人好静、武人好动,可所谓的“文”、“武”在他身上却没有明显的界限,科塔萨尔既可以以绝对的耐心从事写作,在稿纸上留下《跳房子》、《动物寓言集》这些熠熠生辉的经典之作;同样,也时常以一份对于体育的狂热,没日没夜地埋首于拳击运动和自行车运动。而当一般作家关紧房门、拉好窗帘,拒绝任何喧嚣和吵闹,以此来开始一天的伏案写作时,科塔萨尔却夹起了笔记本,坐进了巴黎某家咖啡馆的桌旁——就是目睹并耳闻着这片嘈杂喧哗的场地上,时时上演着的众生百态,科塔萨尔将每一次所见所闻,沉淀成缕缕冷静的思绪,再用卓尔不凡的故事讲述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咖啡馆写作的原因,在《动物寓言集》中,科塔萨尔的每篇文字都漫散着一种渐趋滋生和张扬的情绪,集子里面的8篇小说,从故事的导入来看,大多都是平静、安宁的生活场景;有一些即便是浸染着烦躁和无奈,但也都是一种恒定的状态,这种被默认的状态,已然成为了主人公们现世生活的常态。可是,随着情节的推进,平静、安宁被催化出了不安,烦躁、无奈的常态也在深度和广度上肆意地推进。对于科塔萨尔来说,就好像是走进咖啡馆时的平和心态,被里面的混乱弄得耐心尽失,因为抑制不住而渐趋失控;而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他们难以抵抗心魔的滋生,一颗静态化的内心,因写作者的失控而失控,爆发出毫无缘由的歇斯底里。
难以摆脱心魔的滋生,是科塔萨尔笔下人物的共同病症。在《奸诈的女人》中,可以坦然面对一切情理之外的事情、并满心欢喜地沉浸在与黛莉娅爱情之中的马里奥,却突然在各种议论和谣言中动摇了信念,对任何细枝末节的举止警觉起来、对眼前的爱情也变得掸不着底,于是,故事的结尾处,马里奥突然从黛莉娅亲手给他做的夹心糖中吃出了恶心的蟑螂。科塔萨尔在此设置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他并没有把所谓的“标准答案”抛给读者——夹心糖中的蟑螂究竟是是马里奥以前一直吃着、但这次出于警觉才发现的,还是根本就是主人公在心魔驱使下所引发的幻觉——科塔萨尔肩头一耸、两手一摊,任凭别人对他的迷宫式结局浮想联翩。
比起《奸诈的女人》里讲述的外界作用下的精神骤变,《远方的女人》表现出的是一种带有自发性质的精神渐变。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提及一句“鞋破了,雪往里面渗”,作为对心魔一步步侵入、导致肉体渐变的隐喻,向读者展现着主人公阿丽娜的精神不断走向分裂的过程。结尾处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阿丽娜的肉体与一个她所遥想出来的、远方的自己,因为拥抱而发生了互换,于是,乞丐苦难的灵魂依附着阿丽娜的躯体胜利离开,阿丽娜则因灵魂装载进了乞丐的肉体,而最终导致了生活的裂变、夫妻关系的破碎。《奸诈的女人》和《远方的女人》,这两则即便是题目都颇为相似的短篇,虽有各自不同的表述特点和侧重点,但共通之处,都彰显了一种原本和睦美满的状态,在心魔的滋生下被硬生生地打破的过程。
《被占的宅子》所要展现的情形则有些不同,关系畸形却也相对稳定的伊雷内兄妹,共同生活在祖辈古老阴森的宅子中,形似一个诡秘咒语、横亘在兄妹头顶上的古宅,如同一个牢笼,使他们的内心被长久拘押着,并心安理得地默许着当下的状态。可是,心魔在一瞬之间毫无缘由地到来,在“事情很简单,没有不相干的细节”的悄然变化中,兄妹两个突然产生了宅子正在被一步步地侵占的错觉,他们试图用坦然的心态和所谓的“不去思考”来面对当下的状况,可也正因为此,心魔在他们的体内更是张扬跋扈、愈趋愈深,原本以为会在这个宅子里过上一辈子的兄妹,不得不逃出这个隐形的“牢笼”,另觅生路。小说中,心魔的滋生看似是将兄妹俩从他们的生存之地上驱逐了出来,实则却是以毒攻毒,打破了古宅所象征的、驻守在他们内心的咒语,将他们从死气沉沉、毫无希望的生活之中,一把推向了另一片新的天地。
当然,科塔萨尔并不满足于将自己的小说停留在“讲故事”的层面。在《剧烈头痛》中,作者生造了一种名为“芒库斯庇阿”的动物,并用几乎通篇的文字来阐述了主人公因为饲养这种动物而产生的巨大的精神折磨。“芒库斯庇阿”作为没有真实指向的生造之名(暗示此物根本就不存在),作者的意图或许就是为了道出精神之苦看似由人类所臆想的外界之物所施加,实际上却是根源于对自我内心的难以驾驭。《公共汽车》是一则诠释应对心魔的短篇,主人公克拉拉这个身处封闭空间内的“异类”(所谓的“异”也仅仅是公共汽车上的其他乘客都手握鲜花前往公墓祭扫,而她则是在别的站台下车),在其他乘客的注目下,一次次试图通过自我解嘲,或是与另一位中途上车、同样“异类”的小伙子在情感上的抱团取暖,来阻遏住心魔的滋生。然而,直到汽车停站、两人仓惶下车之后,精神上的高度恐惧都难以化解,“卖花的站在广场一边,他(小伙子)停住脚,选了两束三色堇,递给克拉拉一束,各人拿着自己的花,各人走着自己的路,非常开心”,即便外界威胁已经不复存在,但真正意义上的心灵释然却必须借助于畸形的趋同,通过纵容心魔的方式,达到所谓的抵御心魔的目的。
听说西方的咖啡馆有如中国旧日的澡堂和理发店,置身其中,各种声色犬马交错而来。如此说来,这部写于咖啡馆里的短篇小说集,对于心魔的展现和诠释,该是对我们凡俗生活的关照;退一步来说,至少作为读者的我,在这本7万余字的《动物寓言集》中,一次次地察查到了自己折射在书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