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75

70、80年代的北京承载太多人的美好记忆，那是个生机勃勃，浪漫鲜活的年代，尽管物质条件还有差距，体力劳动在多数人的工作中占据相当比重，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幸福和安逸感由内而生。年轻人们会讨论诗歌和理想，很多现在人已经不相信的东西，当时的人们还在坚信，总之信仰依然存在，集体意识依然存在，金钱至上、物质主义并未夺取大多数人思想高地。

1975年是艾年参军那年，这个从村里走出来的小伙子在初到北京时，承受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就好比安敦尼王朝时期，某北非部落的商人历尽艰辛来到罗马帝国一样。他第一次看见楼房，特别对当时还四层高的王府井书店记忆最为深刻，70年代的北京建筑还以质朴为主，四四方方，实用坚固，设计风格上受前苏联影响颇多，与历史古迹的差异不及现在明显。

宽广的沥青马路上行驶着电轨公交，偶尔还能遇见辆黄色的伏尔加轿车或绿色的北京吉普，那是首长的车，路的两旁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比拟的自行车洪流，密密麻麻的自行车大军有秩序的移动，宛如河流中大规模迁徙的鱼群。人们穿着的衣服几乎就两种颜色，兵绿和工蓝，这就是当时的主流时尚，代表阶级的光荣感与自豪感。

他的师部位于南礼士路，多年后开车路过此地，他指着街道牌上的几个字说，这地方是他人生轨迹改变的一个新起点。

艾年是个天生就足够自省的人，他似乎与生具备将突然闯入视野的种种事物理性过滤的能力，尽量不去触碰那些浮躁或幻觉，小心翼翼，这也确是源于不够自信。同村一起参军的几个人似乎被新环境冲昏了头，忘记了自己的出处和过往的生活，他们讲的是三年后复员回家一定要在全村人面前吹嘘北京如何好，他们的认知就是来此一遭不枉此生，这也不能说是错，只是格局不一样。

艾年总是傻笑或沉默，但内心却知自己从哪来，将到哪去，距家千里的北京，一切繁华似与自己是隔海相望，遥望彼岸，深知只有拼搏才可抵达。爹娘身体都不行，一大家子人还在农村为生计发愁，他要比所有人都努力，十倍，百倍。军队中他不曾一天放松，事事要做到最好。新兵连，汽车连，警卫连……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班长甚是器重这个为人低调，做事踏实的小伙子，也看出了他渴望进步的心思，心性刚正善良，足有担当，但绝不愚钝怯懦。

艾年却得意不起来，知道三年之后复员回家一切将归于原位，他不想只是与北京擦肩而过，像一个过客，决心与野心静谧萌生，不止游与此，终要立于此。为此，他要规划，奋斗，克制，坚决。人一但背负抱负，就也是包袱，活得便不再轻松自在。

每当有假可以出来透透气的时候，他一定去西四吃碗卤煮，再就是去北海散步，这是为数不多的放空机会，站在太液池边上，远处是矗立于琼华之上的白塔，湖波荡漾，绿柳红墙，感受着微风掠过的清爽，整个人得到暂时的疏解与放松。在北海的永安桥上，经常会有年轻人扎堆，男男女女，分成两拨，都背着吉他，相互比试唱歌，叫做茬歌，与文革时期的茬架形式类似，但比的是歌喉，不是拳头。歌声、风声、鸟声、虫声……这是那个时代珍贵的浪漫。

艾年像每个年轻人一样，向往这种浪漫与惬意，但却有意回避，他只把百分之五的时间用于自我放松，剩余那百分之九十五都投入到了工作和为家人操心，亦如50年代生人的精英阶层一样，在70年代他们那个正值青春的岁月里，用最大的力气，奔赴理想，改变命运。三年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终得到回报，绿胶鞋变成三节头皮鞋，军装多了四个兜，在一起从农村来的同乡中，他是唯一一个提干，留下来的人。

三年时间，北京对他而言，就是营房与北海。

2.1984

艾年说，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爱情太过虚幻，不真实，那个时代的我们，不像现在年轻人有那么多妄想和索求，需要更多的是踏实和稳健。到了适婚年龄，需要建立家庭，需要传宗接代，需要找到一个至少三观相合的人构建一个稳定、温馨的巢垒。在当时我们那个年代，精神和物质是匮乏的，尤其是在农村，就比如一个人在当时想支撑一大家子的可能性不大，需要夫妻双方的配合与分担，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更加明显和重要。

我们的确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定义或是分析又或是品味什么叫做爱情，尤其是我的上一辈，更是如此，当你面对饥荒、贫穷、疾病等窘迫时，唯一考虑的是活着。而现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存在太多的变数。现在的年轻人，物质与官能得到了空前的富足，他们的欲望和选择太多、太快，激情来了，爱情就来了，激情没了，爱情也就跟着没了。

虽然我不懂爱情，可我也不否认激情，但我觉得爱情的践行应该从激情没了开始。

有人把生活当作享受，而他却把生活当作修行，有人面对生活是顺受，而他却相信通过自己能有所改变。这是他家族蕴含的一种基因，是一个家族不成文的训诫，并且在下一代上有强力的传承。

工作稳定了，接下来就要解决家庭问题，老家提亲的显然已不合适，就这样，通过介绍认识了她。

第一次见面他还是约在了北海，那是一个夏天，柳树长得格外茂盛，太液池上很多人在荡桨划船，水面反射的阳光斑驳明灭，格外刺眼。他们相约在白塔下，他穿着一身体现出干部身份的干净绿军装，一双擦的很亮的皮鞋，她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戴太阳镜。双方见面都显得紧张不自然，吞吞吐吐做了自我介绍。他问她你划船不，她说行啊，她说咱们买个糖葫芦吃吧，他说行啊。

之后每周末两人都会见一次面，看电影，逛公园，逛街等等。她喜欢逛街，公主坟，西单，王府井……从街头到街尾，一个店面都不落，单纯享受逛街的过程，却不一定要买什么，她看出了他其实不喜欢逛街，于是每次就买一袋糖炒栗子给他，她继续逛，他在某固定地方吃，她盘算着时间，栗子吃差不多就回去找他。

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在她的家中，一座胡同里的大杂院，婚事办的很简单，父亲扛着一麻袋玉米面和一麻袋花生，还有几百块钱。虽然第一次到北京，但也努力不失态，可环境差距之大，还是格格不入。婚礼的第二天，父亲做了嘱托，说家里还有很多事情，就离开了北京。

艾年说，他爹每次和他分别都很简单，表情不多，话更不多，一次是18岁当兵父亲把他送上征兵的大卡车，一次是婚礼后第二天父亲趁着天没亮就走了，每次看着他头不回就走了，他反而看着心疼。

3.1997

秀水市场，后来人们称为秀水街，起始于上世纪80年代左右，在使馆街和外交公寓周围零星散落着一些摊铺，专门给外国人兜售小商品，衣服、日常用品、工艺品等等日杂。之后一些出口转内销的衣服拿来卖给外国人，再后来是假货和套牌，逐渐红火，成了旅游打卡地和文化符号，当然现在规范了太多。

馨榕算是较早一批来此创业的人，起初的经营环境其实就是练摊，拥挤，嘈杂，闷热，沿街叫卖，讨价还价，还得会说几句英语。凭借着精明的头脑和吃苦的韧劲到了90年代末生意也初具规模。艾年因工作原因，不能常伴其左右，也练就了她的独立，又或者是她本身就够独立。

经过多年的奋斗，艾年规划明确，步步为营，仕途上也是一路攀升。在农村的一大家子人生活处境得到本质性的改变，给家里修缮了祖宅，各种高级的吃穿住用的物品定期寄给家里，父母不用再干农活，家里有事情还能惊动县长亲自关照，这是以前无法想象的。艾年专门买了一套房子，想让父母搬过来一起住，父母还是习惯了老家的生活，只是偶尔去住几个月看看孙子。艾年还把几个哥哥、姐妹的孩子都安排到了县里工作，并解决了住房问题，多年后这些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当了大老板，每个人也都很自强努力。艾年总说，我们家的人不怕吃苦，也都会谋划自己的人生，就缺少一个机会。艾年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实现了他当初目标。

每个人在生活中扮演着各个角色，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剧本。馨榕说，艾年几乎所有角色都很完美，但生活了10年后，她发现唯一有个角色不尽人意，那就是丈夫。她想要一个能常伴左右，有精神交流，共同喜怒，并且尊重对方留有一定独立的空间的伴侣，而艾年希望有个踏实稳重，能相夫教子的妻子，他反感她因生意结交杂七杂八的人，更别说应酬。生活应该各司其职，我照顾好你，你照顾好整个家。

他们曾经多次努力，为了对方改变自己，但骨子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改，遇到事情就打回原型。他们终于才发现，为了生活双方一直在努力，漫长的10年中试着改变，彼此像对方一双不合脚的鞋，一直忍受着痛苦前行，就是不想换，直至把脚磨破。

97年香港回归，艾年因为工作能力出众，管理经验丰富要提前两年派到深圳，当时很多国内机构为了香港回归都提前成立办事或联络机构，很多在深圳，他负责在某一方面为驻港部队打前站，难得的机会，镀几年金回来一定还要升迁。她是有反对，但心知他决定的事情不可能被轻易改变，既然决定了就去吧。她继续打理秀水的生意，让自己绝不闲着。

97年除夕夜，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吃着饺子，赵本山和范伟在那年的小品参演人数最多，是《红高粱模特队》，土洋碰撞、包袱不断，但他俩吃的很沉默，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和语言交流，唯独儿子在顾自的大笑。

4.2018

退休后的艾年时常在北海散步，独自回忆以前的生活，有时儿子会陪着，他还畅想着未来要带着孙子在北海划船，那里一草一木没有太大变化，但却是物是人非。馨榕后来处理了秀水的生意，两人97年就分道扬镳，各自生活。

 艾年这一辈子，努力安排好了他身边所有的人和事，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老了，时间不多了。多年单身，直至人生的最后几年结识了一个离异女人，她小艾年很多岁，曾遭背叛，她补足了艾年最需要的东西，将他照顾的很细致，他们外出旅行，草原，山林，大海，他也算有生以来卸下背了一辈子的担子和执念，在那个瞬间，单纯为了自己，顺了自己的心。女人留了很多他俩的合影，照片中的笑发自内心。

其实很早前他就检查出了不治之病，也就是在97年左右，只是一直在坚持，他预见了自己的终点，但没预见会提前到站，从查出癌化转移到离世就两个月时间，在病痛面前人是平等，脆弱的，不因你的社会标签和价值衡量而有所改变，动用了一切方法，甚至想到器官移植都无法改变结果。

葬礼上，家人，同事，朋友，和那些曾经他帮助过的人都从四面八方回来，大家都接受不了他的突然离去，好像很不真实，但他的确走了，走的很匆忙，留给所有人的是思念和悲痛。

世间是道场，艾年的修行结束了，有遗憾，也安心，有执念，终放下，他渡过的人永远爱他。

5.终

北海，秀美壮阔，有园林之惬意，庙堂之肃穆

秀水，声色犬马，有闹市之喧嚣，百家之温度

白塔、湖泊、庙宇、楼亭、树木、地摊、店铺、高楼、男人、女人……或色或空，业力轮回，婆娑世界。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和脆弱，都难逃一死，为何还要在无常中苦苦求索，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父辈们都将一生献给了父母兄弟、儿孙子女，生命超越了自我，今生无憾，来生美好。

                                                                                         2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