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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倷是好人”方鸿渐是怎么知道的?
——钱钟书在《围城》里犯的一个小错
11月14日 晴
小引:“倷”,音“乃”,方言中“你”的意思。
一、问题的提出
“倷是好人”第一次出现在方鸿渐一行从上海赶往三闾大学的途中,第二次出现在方鸿渐与孙柔嘉在三闾大学办的订婚喜酒上。不同的是,第一次说出“倷是好人”(确切的说法应为:“倷先生真是好人”)是那个放浪的苏州寡妇,受话对象是“怜香惜玉”的李梅亭;第二次说出“倷是好人”的是方鸿渐,受话对象是“心有余悸”的李梅亭。不过,我们仔细揣摩前后文章的联系,得不出方鸿渐能够说出“倷是好人”的可靠理由,因为,当第一次苏州寡妇对李梅亭说出“倷先生真是好人”时,方鸿渐和赵辛楣怕“寡妇分糕为难”,下车散步去了。孙柔嘉和顾尔谦倒是在车上,见证了这一对话。不过,孙柔嘉一直假扮单纯和清纯,不可能向方鸿渐转述这一暧昧的话,顾尔谦是一条哈巴狗,对李梅亭巴结都来不及,更不敢揭李梅亭的丑。在第二次“倷是好人”出现之前,作者钱钟书在小说中没有一处暗示或明确重提寡妇与李梅亭交谈的情形,因此,从小说叙事学的角度来看,钱钟书在这里的描述是有点疏忽的,他实在是放不下对这一细节的喜爱,因此在叙述中情不自禁地“越厨代庖”,自作主张为小说里的人物说了这句人物不可能听到的话。
钱钟书在《围城》里采用的是传统的全知全能的视角。这种视角的特点,美国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利昂·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4月版)第30页说的很清楚:“作者同任何一个作为叙述故事的小说中人物相比有一种优势,这就是,他在小说中是无所不知的权威。他可以告诉读者某一个人物在想什么,他了解人物的过去和将来,也深知人物的内心秘密。”但利昂·塞米利安同时指出:“小说中的人物不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他只能告诉我们他自己的想法,描述他自己的感情。如果小说人物作为叙述者,在同别人的关系上,他只是一个观察者,这就象我们每一个人在观察现实生活中的情形一样。他只能客观地去对待其他的人物。所谓无所不知的权威,只不过是文学创作中的惯例罢了。”也就是说,虽然作为《围城》的作者,钱钟书是无所不知的权威,“他可以告诉读者某一个人物在想什么,他了解人物的过去和将来,也深知人物的内心秘密”,但是,钱钟书必须提高警惕,“小说中的人物不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他只能告诉我们他自己的想法,描述他自己的感情。”
具体到我们所要探讨的这个问题中,当苏州寡妇对李梅亭说出“倷先生真是好人”时,方鸿渐不在现场,小说中又没有说明方鸿渐有听到这句话的可能,所以,钱钟书不能代替小说人物方鸿渐无缘无故地说出“倷是好人”,这是作者写得过于得意时的疏忽。
二、有关段落的分析
我们来详细阅读涉及这个问题的有关段落。第一次对话出现在《围城》(钱钟书著,三联书店,2004年7月北京第7次印刷)的第183页,相关段落涉及第181页至第187页。这是第五章,写方鸿渐一行从上海到三闾大学的旅行之苦与乐的。方鸿渐一行与苏州寡妇一行是在从鹰潭到南城的公路汽车上相遇的。
“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袋戴上防毒面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年轻白净的女人,戴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口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注:其实是李梅亭自己起了“邪念”,动了揩油的歪念头)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倷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方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
接下来,就是写方鸿渐一行与寡妇一行起了争执,李梅亭因为吃不相干的醋搞得自己很痛苦,这里写出李梅亭丑恶但仍不失人味的一面,他懂得为“情”而苦,当然,他也是自私的,当他得不到此情也揩不到任何油时,他又为对象的遭罪而幸灾乐祸了。但这毕竟是他难得的一次“真情流露”,却以失败而告终,而且丑相被同行者尽收眼底,这是他的心病,自然不愿被人提起,特别是在三闾大学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代理训导长”以后,更不愿别人来揭这个旧伤疤了。也因此,当李梅亭在方孙二人的订婚喜酒的酒宴上,准备拿方孙的恋爱史开涮时,方鸿渐一下子使出了“杀手锏”——苏州寡妇,李梅亭立即心领神会,放弃了捉弄二人的想法。然而,钱钟书不该替方鸿渐说出一句他不可能听到的话来。第二次对话出现在《围城》的第290页,相关段落涉及第290页至第291页,这是第七章。
“春假最后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鸿渐订婚,下星期要请客了。李梅亭这两日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散布了这消息,还说:‘准出了乱子了,否则不会肯订婚的。你们瞧,订婚之后马上就会结婚。其实何必一番手脚两番做呢?干脆同居得了。咱们不管,反而多吃他一顿。我看,结婚礼送小孩子衣服,最用得着……我和他们去年一路来,就觉得路数不对,只有陆子潇是个大冤桶!哈哈。’因此,吃订婚喜酒的那一天,许多来宾研究孙小姐身体的轮廓……少不了有人提议请他们报告恋爱经过,他们当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脸,说:‘我来替他们报告。’方鸿渐警戒地望着他说:‘李先生,‘倷是好人!’梅亭愣了愣,顿时记起那苏州寡妇,呵呵笑道:‘诸位瞧他发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报告——子潇,该轮到你请吃喜酒了。’”
三、小结
在《围城》里,钱钟书的“作者权威欲”极盛,处处求精细,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写出新意。在“倷是好人!”这一细节里,他实在太想用一句精巧的话把此前的段落带起,起到前后呼应的作用,可惜的是,他太着急了,太急于为小说人物代言了,因此有点“马失前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