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诗《四月》(30)首 16-30日
(2014-03-26 19:16:30)
四月(30首)
白 桦
16-30日
十 六 日
这就是我历尽艰险的生命之流吗?
用怒火蘸着纯净的血切开了高原,
为永世不孕的岩石喷射过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还能返身逆风北上。
多么幸运的转折,去重新经历创造,
如此畅快的倾泄,清醒地享受欢乐。
自信的波涛跃上高高雪山的顶峰,
成为飘洒于云海之上的阵雨。
神奇而美丽的石鼓滩啊!
你含笑仰卧着迎接奔涌而来的我。
当我滑向你那柔软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跃上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滩头,
将来也不会有,直到我为海之生而死。
十 七 日
河水里有你的航船,
它会载着你并拖拽着月亮。
高山上有你的骏马,
它会驮着你去追逐情歌蜕变的蝴蝶。
沙漠里有你的骆驼,
它会负着你接饮叮叮咚咚的星星雨。
雪原上有你的驯鹿,
它会拖着你朝拜银冠白袍的王子。
梦境里有你的翅膀,
它会带着你旋入飞翔者们的华尔兹。
我却只有一根系在峭岸上的溜索,
灵魂和肉体都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像笨熊那样牢牢地抓住你,
为了到达绝无退路的彼岸。
十八日
唱吧,可以轻些,但千万别中断:
你的歌正负载着我的飞翔。
白炽的云的纯洁熔断了我周身的绳索,
透明的风的自由唆使着我的轻狂。
鸟群在山岳的波涛上旋飞,
鼓噪着向浪尖索取各自的窝巢。
我悬浮于上下两个蓝海之间,
不知道是在堕落还是在升华?
夕阳橙黄色的哭泣突然咽绝,
留下一片暗紫色的悲哀……
人间没有一支唱不完的歌,亲爱的,
我从你最后那个高音阶上跌落下来。
这个箭飞鸟落的瞬间会进入永恒吗?
是的,它已经夹在所有树干的年轮里了!
十九日
我的躯干上留有一线黄昏青色的冷峻,
刺破山岳连绵不断的阴沉;
点亮死去的黎明复燃的愿望,
面向红日高唱银光闪闪的歌谣。
一面叶的绿盾迎战一杆光的金矛,
坠地的只是负伤的斑驳的影子。
“你太醒目了!”正因为如此,
你才会准确无误地走向我。
失去的时光在迅速倒流,
一秒钟滚过一个从西到东的太阳。
重新去经历数十次暴风雪的掩埋,
当一切都还在我记忆的铁砧上;
太可怕了!你是我的俾德丽采吗?
如果是,我将牵着你的绿色斗篷……
二十日
野草莓,儿时采摘过的野草莓,
像萤火那样引诱我迷失在森林里。
在自己眼前闪亮的野草莓啊!
是最红最美最甜的野草莓。
森林外的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来时的小路肯定都被花瓣盖住了。
森林外的天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溪水上那块板桥也该变成船飘向远方。
许久都没听见鸡叫狗咬的声音了,
还有人与人为了或不为什么的争吵。
远离森林的人把森林当做险恶的海,
老了,森林依然是我心中的一部童话,
牧羊少年用脏手捧着自己采摘的野草莓,
大睁着眼睛盼着一位飘然而至的公主。
二十一日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钟情的泉水!
你才是我的路呀!我的泉水!
暂时把坎坷的小路挂在山腰上,那是
我终生都不得不套在脚上的铁链。
你一下就抱住了我伤痕累累的双脚,
接着就是不间断的亲吻。
你那甜甜的声音呀!我的泉水!
给我唱着一支长长的苦歌。
我能把你带出你负荷着的崇山峻岭吗?
你还负荷着这里的狭小的白昼和黑夜。
你没有回答我,我的泉水!
那支喝不完的苦酒似的苦歌把你醉倒了。
难道我必须再套上那条沉重的铁链吗?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倾心的泉水!
二 十 二 日
一行白鹭先后射入那团低低的乌云,
急雨敲醒了我沉睡在痴情中不祥的预感。
昨日还不敢起落的乳燕何时离去的呢?
它们初恋的喃喃情话还留在门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溅了满地血污,
从含苞那天起它们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边吻别铺满归程的绿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只留在记忆中。
一只拉着嗡声飞过眼前的金壳虫,
在空中划了一条春和夏的疆界。
诚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难道也包括这清泉当酒的一次小聚吗?
这只是今年春天的最后的一个日子,
绝不是我们的最后的一个春天!
二十三日
时间空间的狱墙风化而倒塌了,
两对眼睛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笼着雾的梦幻似的风景,
水墨和颜料在敏感的宣纸上自由渗透。
今天,它们将不得不由重合而分离,
从此都再也难以恢复各自的基调了;
我蒙上了一层月和雪的忧郁的淡蓝,
你蒙上了一层血与火的狂热的猩红。
今后,你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温暖,
我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冷峻。
我们曾经重合着照耀过你的生的欢爱,
但愿也能重合着去照耀我的死的肃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时候,
生死之间凝结着一汪清泪……
二十四日
现在我可以向溪边那对小鸟说:
我生活过了,像你们那样……
歌喉里含着四月蓝水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着四月红宝石般的阳光;
分不清这是梦之外的翡翠色的山谷,
还是山谷里的翡翠色的梦?
我有过四月吗?多少个四月啊!
都被战火孵化为黑色的乌鸦飞去了!
或溺死于血泪深渊,或钉死于铁窗之外,
多少个四月在我昏厥的时候悄然离去。
那对小鸟懂了,欢跃起来,
溪边闪亮两团彩色的小火。
那支唱过无数遍的爱情二重唱又开始了!
我生活过了,像你们那样……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开停泊在你泪泉边的那只小舟,
因为缆绳就系在你最为敏感的睫毛上。
已经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间和一生一世的差别是什么呢!
大江大河会由于暴涨而泛滥成灾,
小小的爱心却永无餍足。
让岁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历书里。
让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栅栏,
一切记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创造,
我凝视着那只小舟,
它在不断流逝着的水波上晃动。
我悄悄跳上船头,非常轻,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含着泪……
二十六日
僻静的山谷和多彩多姿的白云,
如愿的初会和沉溺于欢爱的悲哀;
红色喧闹的醉和绿色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进春天记忆的背囊带走。
只是那些未来而将要到来的日子,
应该属于我们的夏、秋、冬,以及
之后的又一个相似而更为芬芳的春天,
难道都要被山峰切为两半吗?
金沙江从你的眼角开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过多少颗干渴的太阳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曲折的留难;
才能到达我沾满泥泞的脚下;
却洗不净我额头上愁云无际的天空!
我将长久地站在海的叹息的铁锤下……
二十七日
还是那条黄尘滚滚的河流,
曾经把我飘来又把我浮去。
还是那排龙钟的老桉树,
我总也听不清它们咕喽的是些什么。
还是那群大惊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拦过我的来路却不阻拦我的归途。
还是那丛岩头上的杜鹃花,
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绿色的余烬。
还是那些一闪而过的里程碑,只是
数字的顺序不是1234,而是4321。
还是那双期待过、照耀过我的晨星,
渐渐——渐渐在我的回顾中沉沦;
不!从那对晨星的视角来看,是我
被滚滚尘土活活埋葬在遥远的天际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条山鹰的路,
路上铺的不是土而是云;
我要用写诗的手去交换飞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经离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还在那个山谷的溪水边徘徊,
那段夜曲一般的情愫仍在水上飘流。
把无可奈何才拥抱的梦扔在云里雨里,
被时间拉长的相思顷刻之间缩短为零。
我只要四月温馨的夜晚,
白昼随便在哪个酷热或寒冷的月份。
为衬托你的黑发,我会衔来一月的雪花,
为装饰你的明眸:我会背来八月的阳光。
的确,我失去了用以写诗的手,
但并非我从此就没有诗了,不是吗?
二十九日
在疯狂的凤凰树着火的日子,
红霞在山坡、道路和峡谷里泛滥;
一万只火鸟迎风抖动着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着钻石雨般的阳光。
缤纷的色彩或单调的黑暗,
纵情的欢乐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华或暴虐的雷雨,
温柔的抚爱或残酷的欺凌;
晴朗的天空或乌云覆盖的大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一样。
因为我正在走向四月的尽头,
骤然冷凝的心境一片云水茫茫……
身后彩色空气里的甜蜜的花粉,
为什么这么快就在记忆中结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灵中的琴弦渐渐停止了颤抖,
那双热烈弹拨着我的才情的手呢?
刚刚还在空气中振荡着的华彩的乐音,
全都是滚动在太阳的金盘里的珍珠。
消失了,像夏日中午的阵雨,
一眨眼之间云飞雾散,一滴也没了。
我痛苦地希冀着,等待着……
像等待一颗衰竭了的心脏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声微响和一段缭绕的余音,
哪怕是向明年四月预借一串云雀的啭鸣;
触发起那双手再次即兴演奏的激情……
把未来所有的四月连结在一起,
成为一部永无终止的梦幻曲;唉!
这也许是我终生都不会终了的一个梦幻……
1987年4月 滇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