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世界经典文学 |
一
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
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
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
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来,他那许多只
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虽是嫌小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仍然安静地躺
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中。在摊放着打开的衣料样品--萨姆
沙是个旅行推销员--的桌子上面,还是挂着那幅画,这是
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装在漂亮的金色镜框里的。画的
是一位戴皮帽子围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
只套没了整个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以听到雨点敲打在窗槛上的声音——他的心情也变得忧郁了。
“要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那该多好。”
他想。但是完全办不到,平时他习惯于向右边睡,可是在目
前的情况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样的姿态了。无论怎样用力向
右转,他仍旧滚了回来,肚子朝天。他试了至少一百次,还
闭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到后来他的腰部感到
一种从未体味过的隐痛,才不得不罢休。
的差使呢!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
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
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
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他觉得肚子上有点儿痒,就慢慢地挪动身子,靠近床头,
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他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
满着白色的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
搔一搔,可是马上又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使他浑身起了一
阵寒颤。
“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贵
妇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赶回旅馆登记取回定货单时,别
的人才坐下来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板也来这一手,准定
当场就给开除。也许开除了倒更好一些,谁说得准呢。如果
不是为了父母亲而总是谨小慎微,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早
就会跑到老板面前,把肚子里的气出个痛快。那个家伙准会
从写字桌后面直蹦起来!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总是那样
居高临下坐在桌子上面对职员发号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
偏偏重听,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无
转机;只要等我攒够了钱还清了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得
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时我就会时来运转了。
不过眼下我还是起床为妙,因为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
已经六点半了,而时针还在悠悠然向前移动,连六点半也过
了,马上就要七点差一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
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显然它已经响过了。是
的,不过在那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难道真的能安宁地睡着吗?
嗯,他睡得并不安宁,可是却正说明他睡得不坏。那么他现
在该干什么呢?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得发疯
似的赶才行,可是他的样品都还没有包好,他也觉得自己的
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还是逃不过上司的一
顿申斥,因为公司的听差一定是在等候五点钟那班火车,这
时早已回去报告他没有赶上了。那听差是老板的心腹,既无
骨气又愚蠢不堪。那么,说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过这将是
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显得很可疑,因为他服务五年以来没
有害过一次病。老板一定会亲自带了医药顾问一起来,一定
会责怪他的父母怎么养出这样懒惰的儿子,他还会引证医药
顾问的话,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驳掉,在那个大夫看来,
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号,再也没有第二种人了。再说
今天这种情况,大夫的话是不是真的不对呢?格里高尔觉得
身体挺不错,只除了有些困乏,这在如此长久的一次睡眠以
后实在有些多余,另外,他甚至觉得特别饿。
床——闹钟敲六点三刻了——这时,他床头后面的门上传来
了轻轻的一下叩门声。“格里高尔,”一个声音说,——这
是他母亲的声音——“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
车吗?”好温和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不免
大吃一惊。没错,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有另一种
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仿佛是伴音似的,
使他的话只有最初几个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马上就受到
了干扰,弄得意义含混,使人家说不上到底听清楚没有。格
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好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
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妈妈,
我这会儿正在起床呢。”隔着木门,外面一定听不到格里高
尔声音的变化,因为他母亲听到这些话也满意了,就拖着步
子走了开去。然而这场简短的对话使家里人都知道格里高尔
还在屋子里,这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于是在侧边的一扇
门上立刻就响起了他父亲的叩门声,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
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到,“你怎么啦?”过
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
高尔!”在另一侧的门上他的妹妹也用轻轻的悲哀的声音问:
“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要不要什么东西?”他同时回答
了他们两个人:“我马上就好了。”他把声音发得更清晰,
说完一个字过一会儿才说另一个字,竭力使他的声音显得正
常。于是他父亲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他妹妹却低声地说:
“格里高尔,开开门吧,求求你。”可是他并不想开门,所
以暗自庆幸自己由于时常旅行,他养成了晚上锁住所有门的
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是这样。
的是吃饱早饭,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他非常明白,
躺在床上瞎想一气是想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还记得过去也
许是因为睡觉姿势不好,躺在床上时往往会觉得这儿那儿隐
隐作痛,及至起来,就知道纯属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
望今天早晨的幻觉会逐渐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变声音
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重感冒的朕兆,这是旅行推销员的职
业病。
滑下来了。可是下一个动作就非常之困难,特别是因为他的
身子宽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让自己坐起来;可是
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
而他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可是他
偏偏伸得笔直;等他终于让它听从自己的指挥时,所有别的
腿却莫名其妙地乱动不已。“总是呆在床上有什么意思呢。”
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
见过自己的下身,脑子里根本没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动下身
真是难上加难,挪动起来是那样的迟缓;所以到最后,他烦
死了,就用尽全力鲁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错,重重
地撞在床脚上,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
感的地方也许正是他的下身。
点挪向床沿。这却毫不困难,他的身驱虽然又宽又大,也终
于跟着头部移动了。可是,等到头部终于悬在床边上,他又
害怕起来,不敢再前进了,因为,老实说,如果他就这样让
自己掉下去,不摔坏脑袋才怪呢。他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清
醒,特别是现在;他宁愿继续待在床上。
还是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躺着,一面瞧他那些细腿在难以置信
地更疯狂地挣扎;格里高尔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荒唐的
混乱处境,他就再一次告诉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
合理的做法还是冒一切危险来实现离床这个极渺茫的希望。
可是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冷静地,极其冷静地考虑
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还是比不顾一切地蛮干强得多。这时节,
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浓雾把狭
街对面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来天气一时不会好转,这就使
他更加得不到鼓励和安慰。“已经七点钟了,”闹钟再度敲
响时,他对自己说,“已经七点钟了,可是雾还这么重。”
有片刻工夫,他静静地躺着,轻轻地呼吸着,仿佛这样一养
神什么都会恢复正常似的。
离开床不可。到那时一定会有人从公司里来找我,因为不到
七点公司就开门了。”于是他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自己的
整个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这样翻下床去,可以
昂起脑袋,头部不至于受伤。他的背似乎很硬,看来跌在地
毯上并不打紧。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响声,
这声音一定会在所有的房间里引起焦虑,即使不是恐惧。可
是,他还是得冒这个险。
说是苦事,不如说是游戏,因为他只需来回晃动,逐渐挪过
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帮忙,这件事该是多么简
单。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
—就足够了;他们只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圆鼓鼓的背后,抬他
下床,放下他们的负担,然后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过身来
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会发挥作用的。那么,姑且
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帮忙呢?尽
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却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他非得鼓足勇气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
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
派什么人来了。”他这么想,身子就随之而发僵,可是那些
细小的腿却动弹得更快了。一时之间周围一片静默。“他们
不愿开门。”格里高尔怀着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语道。可
是使女当然还是跟往常一样踏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了。格里
高尔听到客人的第一声招呼就马上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
任亲自出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么命,竟落到给这样一家
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错,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
疑!在这一个所有的职员全是无赖的公司里,岂不是只有他
一个人忠心耿耿吗?他早晨只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不是就
给良心折磨得几乎要发疯,真的下不了床吗?如果确有必要
来打听他出了什么事,派个学徒来不也够了吗——难道秘书
主任非得亲自出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无辜的一家人表示,
这个可疑的情况只有他自己那样的内行来调查才行吗?与其
说格里高尔下了决心,倒不如说他因为想到这些事非常激动,
因而用尽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声很响,但总算没
有响得吓人。地毯把他坠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他的背也不
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毫无弹性,所以声音很闷,不惊动人。只
是他不够小心,头翘得不够高,还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
扭了扭脑袋,痛苦而忿懑地把头挨在地板上磨蹭着。
说。格里高尔试图设想,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有一天也让秘
书主任碰上了;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出这样的事。可是仿佛给
他的设想一个粗暴的回答似的,秘书主任在隔壁的房间里坚
定地走了几步,他那漆皮鞋子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从右
面的房间里,他妹妹用耳语向他通报消息:“格里高尔,秘
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低声嘟哝道;但是
没有勇气提高嗓门让妹妹听到他的声音。
秘书主任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能赶上早晨的火车。我
们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另外,他还要亲自和你谈话。所以,
请你开门吧。他度量大,对你房间里的凌乱不会见怪的。”
“早上好,萨姆沙先生,”与此同时,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
道。“他不舒服呢,”母亲对客人说,这时他父亲继续隔着
门在说话,“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还能为了什么
原因误车呢!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去,
连我瞧着都要生气了;这几天来他没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
都守在家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或
是把火车时刻表翻来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
儿。比如说,他花了两三个晚上刻了一个小镜框;您看到它
那么漂亮一定会感到惊奇;这镜框挂在他房间里;再过一分
钟等格里高尔打开门您就会看到了。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
先生;我们怎么也没法使他开门;他真是固执;我敢说他一
定是病了,虽然他早晨硬说没病。”——“我马上来了,”
格里高尔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却寸步也没有移动,
生怕漏过他们谈话中的每一个字。“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
原因,太太,”秘书主任说,“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虽然
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说,不知该算福气还是晦气,我们这些做
买卖的往往就得不把这些小毛病当作一回事,因为买卖嘛总
是要做的。”——“喂,秘书主任现在能进来了吗?”格里
高尔的父亲不耐烦地问,又敲起门来了。“不行。”格里高
尔回答。这声拒绝以后,在左面房间里是一阵令人痛苦的寂
静;右面房间里他妹妹啜泣起来了。
还没有穿衣服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是因为他不起床让
秘书主任进来吗,是因为他有丢掉差使的危险吗,是因为老
板又要开口向他的父母讨还旧债吗?这些显然都是眼前不用
担心的事情。格里高尔仍旧在家里,丝毫没有弃家出走的念
头。的确,他现在暂时还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处境的人当
然不会盼望他让秘书主任走进来。可是这点小小的失礼以后
尽可以用几句漂亮的辞令解释过去,格里高尔不见得马上就
给辞退。格里高尔觉得,就目前来说,他们与其对他抹鼻子
流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打扰他的好。可是,当然啦,他们
的不明情况使他们大惑不解,也说明了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
举动。
是怎么回事?您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
‘不是’,毫无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又极严重地
疏忽了——这我只不过顺便提一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职
责。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我正式要求
您立刻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
原来还认为您是个安分守己、稳妥可靠的人,可您现在却突
然决心想让自己丢丑。经理今天早晨还对我暗示您不露面的
原因可能是什么——他提到了最近交给您管的现款——我还
几乎要以自己的名誉向他担保这根本不可能呢。可是现在我
才知道您真是执拗得可以,从现在起,我丝毫也不想袒护您
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并不是那么稳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
私下里对您说的,可是既然您这样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
不懂为什么您的父母不应该听到这些话了。近来您的工作叫
人很不满意;当然,目前买卖并不是旺季,这我们也承认,
可是一年里整整一个季度一点儿买卖也不做,这是不行的,
萨姆沙先生,这是完全不应该的。”
得忘记了一切,“我这会儿正要来开门。一点儿小小的不舒
服,一阵头晕使我起不了床。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不过我
已经好了。我现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两分钟吧!我不像自
己所想的那样健康。不过我已经好了,真的。这种小毛病难
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还好好儿的,这我父亲母亲
也可以告诉您,不,应该说我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一些预兆。
我的样子想必已经不对劲了。您要问为什么我不向办公室报
告!可是人总以为一点点不舒服一定能顶过去,用不着请假
在家休息。哦,先生,别伤我父母的心吧!您刚才怪罪于我
的事都是没有根据的;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我。也许您还没
有看到我最近兜来的定单吧。至少,我还能赶上八点钟的火
车呢,休息了这几个钟点我已经好多了。千万不要因为我而
把您耽搁在这儿,先生;我马上就会开始工作的,这有劳您
转告经理,在他面前还得请您多替我美言几句呢!”
也许是因为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格里高尔没费多大气力就
来到柜子旁边,打算依靠柜子使自己直立起来。他的确是想
开门,的确是想出去和秘书主任谈话的;他很想知道,大家
这么坚持以后,看到了他又会说些什么。要是他们都大吃一
惊,那么责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可以得到安静了。如果
他们完全不在意,那么他也根本不必不安,只要真的赶紧上
车站去搭八点钟的车就行了。起先,他好几次从光滑的柜面
上滑下来,可是最后,在一使劲之后,他终于站直了;现在
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烧一般了。接着他让自己靠向附近一
张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细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边。这使他
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不再说话,因为这时候他听见秘书
主任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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