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她正对镜贴花黄，蓦地瞥见眼角跑出两道细纹，穿过岁月的空气，兀自横在那儿，冲她嘲讽地笑。她觉得应该换瓶眼霜，好好打点它们了。

    她和女友鬼始神差地进了他的店，甚至连店名也没有看清。四、五平米的小门面，倒也窗明几净。她环视一圈，就张口要她心仪牌子的眼霜。他从高脚凳上跳下，径直走到她跟前，手上一只贝壳色的小瓶子，宛若文质书生呈现随身多年的那块上好玉珮。十指修长，掌纹明晰。她暗笑自己的好色。

    怔忡间，他已报出价格，倒没掺多少水份，一如他清澈的眼波，灵动而无辜。她微觉脸红，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巧笑赧然，珠胎暗结，似是如尘前事，已然乘风远去。

她有点无耻地拿拿腔：“小兄弟，再便宜一点点么……”孰料，他言之笃笃：“对不住小姐，这是最低价。”不过一七五的个子，二十二、三岁的年纪，正襟危坐，便透出点点可爱。她被自己和他逗乐了，在这样一个春风煦日的午后，一家小小的化妆品店及其笼络人心的小老板。

    她付帐，百元钞。他手忙脚乱地找钱。女友问：“你是老板吗，钱箱放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于是一脸歉意的笑：“我新开的店，今天刚开张，你们是我的第一位客人。”他搓着手，耳根微微泛红，薄而通透。她想起初中时同桌的男生，作文课上怯怯地对她说：“能把你的本子借我带回家看看吗？”

    一样的人面桃花，红云朵朵。

    步出店门，她欣然：“很少有男人能把粉红色穿得好看。”女友笑：“错，是男生！”

    听闻背后有人唤。他追了出来：“不好意思，刚刚你买的眼霜全称是什么，我忘了要做帐。”她哑然，既而“卟哧”笑出声来。他粉色恤衫上那只懒散的加菲猫，亦呲着牙，没心没肺地咧嘴笑。

    她的公司离他的小店约莫一站路的距离。一杯咖啡的时间，一支奶油蛋筒的时间，她就出现在店里。他会为她准备一杯立顿的红茶，柠檬黄的小标签悬在玻璃杯口，杯子里是一池春水。她擎起，轻吹，淡香溢出。

   他在备考雅思，厚厚的辞典堆满小柜台。稿纸上，遍布长长短短的句子，字体细而圆，随时会化作琉璃弹珠滚了去。他唤她晓珊姐，声音轻软，是细细的小羊羔毛毡。

她笑纳：“哎。”

    不是没有感觉，但那感觉已钝了去，挂在岁月的那一头。

    那一天她生日。电台播了他送的一首歌。黄家驹死后她就再没关注过Beyond,但那首《遥望》仍是轻触了心底的弦。前奏音乐似雨点打落窗棱，噼啪作响。没一会儿功夫，心里那片玻璃便花了。她一忽儿觉得生冷艰涩，一忽儿又觉得温吞得化不开。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额前那绺已遮住眼睑。他央她修剪。那发间的薄荷味不时地试探着她的鼻息，手一颤，一粒殷红的花儿在他的眉梢绽放。印在她眼里，似有些触目惊心。

    匆匆奔往药店买创可贴。回来时到门口听见有人小声议论：“那个女人到店里来啦，我说呢，搞半天就是她啊……”是隔壁的女店主。

    她一探首——一个女人，中年，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微胖的身形。她的一只手软软地搭在他一侧肩膀上，他安静地坐着，脸上是一如既往的风调雨顺。

    他眉梢那块划伤渐渐放大，成了一块巨形的血斑，把她堵在门外。店门上的风铃尖利地响起来，周遭人声嘈杂，终被湮没。

    她默默转过身，慢慢走远。终是忍不住回望一眼，那店的门楣上写着：贵妇人化妆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