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三月　中国河南省郑州市

　　背很疼。是锥心的疼。
　　我心想，是睡姿不好？还是成天老坐在书桌前，运动不足之因？找HIRO捶捶肩揉揉背，可能会好一点。
　　肩，捶了；背，更细心地被揉来搓去。但，背还是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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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六点整，闹钟尽职地叫醒我。我迷糊着双眼，机械性地摇着半张着口熟睡中的老大：哥哥，哥哥，起床。
　　朦胧中，听见老大进浴室；朦胧中，抽水马桶的水声响起。
　　「妈妈，先穿衣服还是先吃饭？」老大问。
　　陡地，刺骨的疼痛又袭上背部。
　　「……先穿衣服……再……哎哟，怎么这么疼……」
　　我在心中嘀咕：母亲的职责，母亲的职责，母亲的职责……起床！
　　一骨碌跳起身……哎哟我的妈！
　　当女人时，可以西施一番甚至百番；当妈妈时，喊了一千遍「我的妈」，我还是人家的妈。
　　忍着疼，我皱着眉张罗早饭。何谓母爱？那被颂扬了千秋万世的母爱，此时，跑哪儿去了？
　　背，疼得我想当人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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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老大在房门口系好鞋带，轻声说：「我上学去了。」
　　「等一下，我陪你下去。」
　　老大升小学二年级后，上下学时不再让我用自行车护送。他看我每天早晚用自行车轮流接送兄弟俩，一天至少跑四趟，主动说，一个人可以上下学。早晨七点，他一个人出门上学；中午，他一个人逛回来吃午饭；两点，再单独一人上学；下午，和同学集体排队过马路进大学东门，再一个人走到北门附近的专家楼。
　　冬天清晨，整栋专家楼仍酣睡在暖和被窝里时，老大就得背著书包在气温零下五、六度的黑暗中踽踽独行。每次从三楼窗口目送他那小小背影渐行渐远，我那颗当母亲的心就会绞痛一阵。
　　现在是三月，醇酒般的春风已在振翅。再过不久，老大便可以脱下冬衣，减轻他身上的荷重。
　　「小心过马路！」
　　「知道了！」
　　每天早晨母子间的对话已成定型。
　　送走老大，我放慢脚步，仿佛深怕踩着地上的蚂蚁。其实是背部疼得我不得不像蜗牛那般走路。食堂老师傅见我进门，显得很意外。
　　「今天有没有稀饭？」
　　「没有，你们早上都不来吃……」
　　「那我要牛奶和面包好了。」
　　捧着一碗牛奶和两片油煎土司，我再度如履薄冰往回走。
　　房内，老二已醒来，呆坐床上。
　　「妈妈今天背疼，你赶快自己换衣服，吃早饭。送你到幼儿园后，妈妈要去医院看病。」
　　「妈妈要住院？」
　　「不住，只拿药回来吃。」
　　「妈妈什么病？肚子疼？」
　　「背疼。别啰唆，快弄。」
　　「傍晚接不接我？谁来接我？」
　　「接！接！当然是妈妈接！谁会去接你？」
　　如果不是肉体的疼痛，我会是个更可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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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四十，我从车棚推出自行车，习惯性地捏捏车轮。软趴趴的，又没气了。推着车往门卫小屋走，老二比我先开口：「老王，打气！」
　　好一句中原腔的汉语。这小子，汉语发音已比他妈妈漂亮几千倍、几万倍。
　　「打气，打气，TORU……哈哈……」老王的笑声响彻小屋。他很喜欢逗弄老二。
　　打完气，让老二坐在后座，我蹬着车轮往大学东门飞奔。我已经在这条两旁种着法国梧桐的校园路骑车度过两季秋天、两季冬天、一季春天，想起只剩一春一夏便得离开这块土地，心里实在很难受。
　　送老二到幼儿园后，我没直接回专家楼，途中下车走进大学医务处挂号。挂号费一毛钱。内科主治医是位戴眼镜、上了年纪的妇女。
　　「坐吧。啥地方不舒服？」她和蔼地问。
　　「背很疼，吸气呼气都很疼。」
　　「转过去，我看看。」
　　我脱掉羊皮鸭绒外套，背转过身，让医生揭起我的长袖运动衫。
　　「这儿吗？」柔软的手指在我背部移动。
　　「再上一点。」
　　「这儿？」
　　「对。」
　　「好，转过来。」
　　我面向医生，听从她的指示，松开长裤裤头拉链，上半身往前倾。这回，医生的手指变得刚劲有力，在探测我的内脏。第一个地方，不疼。第二个地方，我皱起眉头。
　　「可能是胆囊，听懂吗？你的胆囊有毛病。」
　　我点点头，当然听得懂。可是，胆囊，是什么功能？
　　医生取出病历表，欲填又作罢，把笔递给我。
　　「你是日本的吧？写上你的名字。」
　　我接过笔，填上名字和年龄。
　　「唷，你就是那个带了两个孩子来的……」
　　我很意外。不过填了名字而已，医生怎么知道带孩子来的是我？
　　「是。」
　　「我们都知道你。不简单哦，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不简单……」
　　我摇摇头，羞愧地笑着。这句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却不知道名声也传到医务处。原来我在大学校园内是个名人。
　　「你要检查，听懂吗？今天早上吃东西没？」
　　「吃了。面包和牛奶。」
　　「你拿这个，到检验室，就在斜对面。」
　　我站起身。
　　「来，我带你去。你的汉语水平真不错。」
　　不清楚我的出生地的人，都会由衷这么称道。如果我说明自己是中日混血儿，出生在台湾的话，对方通常会恍然大悟说「难怪」。此刻，因为背疼，我懒得解释，顺水推舟地笑笑。
　　检验师也是位女性。她知道我吃过早饭后，立即说今天不能做检验，明天早上再做，必须空腹。
　　「今天不要吃肉，吃些菜，晚上喝些汤，明天早上不要吃早饭，听得懂吗？」主治医担心我听不懂，说得很慢，很耐心，好像一个慈母。
　　「好，好，好……」我频频点头。
　　走出医务处，我咬着牙再度骑车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