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上课的第一天。

我们还是比预定时间迟到了几十分钟，从三村到公民小学需要绕下一个山头再绕上一个山头，山路七拐八弯。幸好没有下雨，孩子们果真已经在校门口的台阶上、走廊里翘盼许久了。

如果这是电影，那么下一个镜头就十分好笑。孩子们见车到了，全部涌出了教室，前推后挤地站在露台的台阶上冲着我们傻笑；而我们中的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山村支教，一看到这种百来个孩子出门欢迎的阵势就激动不已，拿出长枪短炮一阵狂拍。有那么十分钟，双方阵营顽强对峙，各行其是，自得其乐。

在苍茫大山里的这座亮眼的三层教学楼一看就知道是新建的，据说老教学楼一部分被推倒，另一部分改建成了厨房。对我来说，这幢楼实在太新了一点，即使教室玻璃上贴着泛黄的报纸，它也远远超出了我对贫困山区小学环境的想象。新楼旁边有一间看似学生宿舍的屋子，旧的砖瓦单层建筑，错错落落地紧靠着七、八张上下铺，床上凌乱地扔着一两条薄被，除此之外，整个房间一无所有。Sam去年曾经来过这里。当时他教的班没有教室，直接在厨房上课；而学生宿舍的一张床上要横着挤上七、八个女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建造水平或者经费有限的缘故，偌大一幢教学楼竟然连个公共厕所都没有。上厕所必须挪步几十米之外河边的土茅房，恶臭熏天。雨季的坝兰河泥水汤汤，全然没有一些我们的先行者所描述的清清溪水，这让整个的方便环境更显恶劣。对于食物、对于住宿环境、对于长途奔波，我都没有太多的不适应，唯独对于在学校上厕所，每次都要下很大的决心。幸好上蹿下跳的体力消耗大，出汗多，尿意少，在四天里我保持了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只上一次厕所的记录。而我可爱的同班老师Eve竟然连一次学校茅坑都没有体验过！！以至于后来她一直说要陪我上厕所，不蹲坑只在旁边看着。这事儿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说实话，一切的物质条件都基本在我的预期之内，甚至还有超出。其实，我们之前最担心的是孩子们太腼腆，没人回应我们的问题。为了防止尴尬的冷场，我们还准备了互相之间的接应，甚至准备扮作三只动物蹦蹦跳跳地傻帽开场。而现实总是那么出乎意料：男孩子们实在、实在、实在太吵了！完全视我们为无物，自说自话，个个还都是大嗓门高分贝。一个问题扔下去，不管举不举手，回答声都能像个扩音喇叭一样地震得我耳膜发颤。有三个男孩要好地挤在一条凳子上推来搡去，旁边的孩子则趴在桌上睡觉，有人上蹿下跳，有人则坐到了桌子上。。。我们提升了分贝的声音被完全淹没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作“嘘~~”声，声音可喜地小了下去；仅仅三秒钟后，令人抓狂的轰鸣声又席卷回来。Jackie则试着摆出一副失望生气的样子，试图用令人丧胆的眼神射杀皮猴们。好吧，犀利眼光所到之处的确威慑住了某个孩子，但这之外的所有学生却因为不在射程之内而更加肆无忌惮。所幸我们还有大个子Eve，这姑娘的音域就像她的身高一样高于常人。据说妈妈在怀她时吃了很多毛蚶，我很好奇这种贝类是不是对身高和音高的提升都有帮助？不管怎样，反正总算有一个声音可以在短时间内逆袭大功率声浪了。

接近午饭时间，我们恩威并施的手段终于让局势得到了一些控制。除了两个无计可施的男孩儿Joe和Hype，其他人都基本掌握了些对付的法子。这群孩子比我们想象得活跃得多，见识也不差。一个男孩被赐予英文名James，我教他读名字的时候，他老是将James读成中文音译的詹姆斯。纠正了两遍之后，这小子就不耐烦了，大声回应我说：是詹姆斯呀，打篮球的那个不就是詹姆斯嘛！我小小吃了一惊，明白他说的是小皇帝勒布朗詹姆斯。

另一个孩子更好玩。他叫批伟，我顺着这个音给他取名Pierre。因为是法语单词，发音不容易，男孩有点不知所措，结果他的邻座跳出来说：“就是皮埃尔嘛！”我又吃了一惊，“你倒知道皮埃尔？”前座一直听着我们讲话的男生接上就说，“皮埃尔就是居里夫人的老公嘛！”结果，那个长相清秀却不爱听课的Pierre自此就被我们尊称为居里夫人的老公，他倒也不推却，甚至有点自鸣得意。

当地孩子的汉语名字都是根据哈尼语名字的音译，所以取字有限，又比较奇特，比如牙白、皮黑、皮衣，等等等等。给他们取英文名字这件事归我，说实话，我可认真呢。能音译的尽量音译，便于他们记忆；不能音译的也尽量取跟他们名字有关的词。我最得意的名字是给黑六起的，英文名Hello，与哈尼语发音非常相似。当然这个名字是有点超常，但是中国人也并不忌惮取一些与众不同的英文名的嘛！还有的好名字比如：李文森叫Wilson，杨金强叫John，李福美叫May，杨黑普叫Hype，杨忠久叫Joe，李伟生叫Vincent，等等等等。最终证明，起个英文名字的确是我们最明智的决定之一。他们的中文名字实在不好记，我很有自信其他班级的老师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能把九成的学生名字都记下来；而记下名字，亲热地喊他们，继续跟每一个独特的孩子保持联系，比短短地与他们相处一周更重要，不是吗？

午饭过后，不少孩子都跟我们开始熟络。让他们帮忙为下午的手工课做些准备，都做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从看到黑六专注地拿着剪刀裁纸的那个瞬间开始，我胸腔里那颗被城市的竞争、成功、攀比、好胜而磨得无比坚硬的心，就此打开了一扇窗口。一阵清风吹来，它终于得以放下坚强却伪装的外壳，变得顺服、柔软。

下午的手工课是制作面具，内容自己决定。我从来没有对孩子的创造力失去过期待。虽说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画画的底子，但仍然有几个让人惊喜的作品。比如说John的建筑工人、Eva的威尼斯面具（天晓得那是不是完全是她自己的想象），Zack的阿凡提，还有我的杰出作品，帮Wayne画了他喜欢的女生Dream。他的同桌Joe在一边起哄，坐在后三排的暗恋对象则羞得低下了头。这群臭小子！！！那我15岁的时候正在暗恋谁，又在被谁暗恋呢？多么懵懂而美好的感情。。。（此处陷入回忆十分钟）

这是叫人筋疲力尽的第一天，却也很兴奋。虽然连他们的名字还不能记全，但我们似乎已经喜欢上了这一帮过动症、铜锣嗓、倔脾气、捣蛋鬼、人来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