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复查身体的日子。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这一天我每天走5公里，熬稀饭，严格禁酒，强吃蔬菜和水果，每月自己掏1000多块药费。。。。。。我没有找人诉说内心的恐惧，也没有在Blog里汇报病情进展，现在事情过去了，我觉得自己获得了开口说话的许可。

2008年初，我出现不明原因的肠道出血。检查结果是小肠和结肠发生溃疡，我形容过肠镜的照片“仿佛通红的一双破烂手套”。人类发现幽门螺旋杆菌之后，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不再是疑难杂症。但是，小肠和结肠溃疡却没有特效药，致病的机理到今天都不清楚。国外的医学资料显示，它和遗传、免疫甚至心理都可能有关系，也都可能没关系。而且，它会反复发作，频繁出血。即便采取外科手术治疗，截断病变的部分，溃疡又会在新的地方发生。肠子里有溃疡口，创口为食物的残渣所覆盖和摩擦，所以痊愈的可能很小。随着时间推移，如果不能得到有效控制，有很大可能会发生癌变。同时，由于病变位置在消化道末端，药物经过胃的消化和吸收，能够抵达肠道的量非常少，因而也很难治愈。

这种病在白人里比较常见，据说和大量摄入蛋白和脂肪有关。黄种人里很少，最近几年随着饮食习惯的改变，它在中国发病率也开始上升。由于它的患病人群如此之少，以至于药物不被列入医保，而且其中一种较为有效的进口药物莎尔福居然因为进口证到期而全国断货。一个小概率的事件发生在我身上，让我觉得非常不愉快。明白在全世界范围内没有特效药，只能控制而不能痊愈，甚至有癌变的可能，这一年里我脑子里总有个沙漏挥之不去，每一粒砂落下来都恍若雷鸣。

其间，我的一些朋友喜欢用这个疾病做笑料，在饭局上大声宣称我得的是“肛瘘”，这让我尤其感觉到非常痛苦。数算着自己的日子，一天天那么过下来，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地方，起码我不觉得这很滑稽。但我不想费心去解释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是我的病，和任何人无关。我承受了所有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经济上的压力，它不是什么好事，别人也无法理解。不过如果它还能让朋友们一乐，这说明它起码还有一个优点。

在这一年间，如果有一天没有见血，我会整天都很高兴。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又听见沙漏的声音，复习一遍各项安排。每当打字输入“现在”两个字的时候，如果不慎没有敲入“Z”键，跳出“腺癌”两个字来，我立即感觉到头顶阴云密布。所以，我买跑步机，我煮稀饭，我大口大口地吃蔬菜，买药买成VIP金卡用户，就像要在上帝面前扮演一个好学生，告诉他我很乖，我很听话，我希望一年后他能给我一朵小红花。不是为了他的肯定，而是希望得到他的应允，允许我在这个世界上多呆一些日子。哪怕痊愈的或然性几近于零，我还是想争取一个奇迹，不想一辈子吃药，小心谨慎地挑选食谱，远离酒精和火锅。

前天，当我去描述我的老房子时，内心一片惨然。我不想要这样一个人生故事：一个不靠谱的男青年，33岁了才想到辞职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来，他贫病而死。人们都说，看啊，这就是不靠谱的下场。嘲笑我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嘲笑我的人生选择，这很难让我接受。尤其是我的身体去做了反对我的证据，似乎在证明只要一个人安于现世，循规蹈矩，就能活到四世同堂，五世其昌。而离经叛道必然遭天打五雷轰，作为生动的反面教材挂在国企的墙上。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那么认为。

不过，和疾病生活了一年，我反而得到了某种超脱。在喜忧交替了八、九个月后，我突然为这种心情的更替感到好笑。是啊，一个死胖子，忽喜忽悲，全然只是为了一张手纸。这么做相当娘娘腔，就像一个女孩和男友无保护欢爱后月经推迟时的所作作为一般无二。站在洗手间里，内裤挂在膝盖上，我乐不可支，眼泪都笑了出来。从此以后的日子，这种悲喜依旧存在，但是却淡然了许多。低头看手纸是一种人生境界，但是抬起头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又是另外一种境界。一个人这一辈子，大概没有多少时候能够同时处在生理、心理、生活上的高点。而世尊教导我们，勇者应该有逆增上缘的本领，把一切不利因素转换为助缘。身心皆苦，起码可以先解决心苦。与其病死，不如抢先笑死。

今天拿到了结果：肠溃疡痊愈期。医生对我说，这在临床上被称之为痊愈。当然，她又补充说，这种病很容易复发。我已经很满意了，那么多努力至少没有白白付出。不过我并没有常舒一口气，因为在为复检而做的心电图诊断书上这次多了一行字：下壁可疑异常Q波。我查了资料，这是心肌梗塞的症状。

人生总是这样的，没有十全十美，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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