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朵今年虚岁30。
没想到烂漫青春的尾巴比泥鳅还滑,总想死命地抓着,可20岁还是在浑然不觉中和她失散了,而且永远不再重逢。
永远?她想到这个词,心里不禁一抽。记得和陈昊还没恋爱的时候,他们曾经为此争论过。那时她还没毕业,一肚子的壮志豪情。虽然也听说世事难永恒,但她说她愿意相信永恒,即使要为此做出牺牲;因为天长地久,亘古不变的东西让她体味到一种悲壮而辽阔的美。多年后,当他们从陌生人到朋友到恋人,又从恋人回到朋友回到陌生人,她的脑袋里忽然又闪过了那场讨论。他用事实证实了自己当时的观点:世上根本没有永恒,想要追求永恒注定是一场徒劳。
10年的时间她自己也终于琢磨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身上那股子曾经以为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意气风发好像已经消磨殆尽。工作了四、五年,出国读书,找了一份还行的工作,可是她有一天发现骨子里的那点儿劲没了,那股强健的力量没了。
和陈昊分手之后,好像从此跟感情绝缘。刚开始被拖着拉着去相过几次亲,她不是嫌人家长得突兀,就是觉得某些人目的性太强,好像每个问题都问得别有用心。她深信自己目光犀利,一眼看穿了那些男人的心思。记得曾经有一个热情过度,让她烦不胜烦。她一方面护着自己眼前的食物免遭对面先生口沫的污染,一方面寻思着如何避免可能出现的第二轮“面试”。她先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可是那位仁兄毫无气馁退却之意。做媒的朋友提过他是某外企的金牌销售,而现在这让她不甚恐惧,觉得自己就是他上扬的销售曲线上的一点。金牌销售激情澎湃地来征求她的看法的时候,她正在跟一块牛筋顽强地搏斗着。她想速战速决,可是那块牛筋真的比皮筋还牛,无论她如何龇牙咧嘴地撕扯,我自岿然不动。她知道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了,吐出来实在不雅,所以只能一口送下。洞口一巨物轰然滑下,她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好像被噎得翻了白眼。那几秒钟金牌销售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直着眼,半张着嘴。这一次“面试”终于匆匆收场,第二天她就从朋友那里收到了rejection
letter。说实话,她对那块牛筋还是心存感激的,只是不知道金牌销售有没有把这事儿发散成更加生动的故事广为传播。她仿佛看到茶馆里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孩被那口沫横飞的描述逗得花枝乱颤。“他大爷的!”从此她对做销售的都怀着莫名的忿忿。
朋友一片热心,说认识个不错的男孩,要介绍给她。Tif也在美国读master,还和她一个学校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或许是国外的生活安逸得叫人有点穷极无聊,又或许她希望上天也能给她的老灵魂施舍一份最后的礼物,这次她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见面。
人来了。吴朵心里一沉。
他们见过,还不止一次。在学校组织的中国学生联谊会上,他们的谈话每次都仅限于寒暄。仔细想来,吴朵一直都对眼前的这个人不太感冒,因为他总会让她隐隐约约嗅到金牌销售的味道。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他未到过的地方。你以为你是谁,是世界的中心吗?
那一晚,他们在一起待了整整5个小时,没有一分钟冷场。吴朵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比金子更稀有的金属,话一出口她整个晚上的悔恨就如滔滔江水奔腾不息。从难熔金属,纳米结构到国内外稀有金属在各个领域的应用,从国内采矿业现状到最近发生的矿井倒塌,从国家对遇难家属的抚恤政策到国内的民主法制建设,“超稀有金属”将话题与话题衔接得游刃有余。吴朵只有前两个小时是意识清醒的,所以当“超稀有金属”打了个哈欠提议回家的时候,吴朵茫茫然不知所云。她得了暂时性失语症。
上帝一定很调皮,总爱跟人开玩笑。她又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吴朵有一次去驾校上课,竟然撞见“超稀有金属”在隔壁的教室教一群ABC小孩中国书法。八成为了省租金,这两间教室在一栋破旧小楼的顶层,楼梯竟然可以被踩得吱嘎作响。那群小“香蕉”显然对方块字不感兴趣,老师却陶醉于对牛弹琴,手舞足蹈。挂在黑板上的狂草大概是老师兴起之作,杀气腾腾却又不合时宜地对着一群小孩张牙舞爪。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时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戴黄金甲。
字和诗倒是极相配,有着恣意妄为的霸气。吴朵一直都相信字如其人,她隐约感觉这人有些不同。
第二天上班,吴朵诸事不顺。一早在洗手间撞上老板,本来想套套近乎,结果温控的高级马桶抽了风,每次她想接茬,那里就轰轰轰地兴风作浪,搞得大家都彻底失了讲话的兴趣。桶仗人势也就算了,吴朵后来经过创意部,又听得一阵诡异的浪笑。抬头一看,一幅给洁白型牙膏做的平面广告赫然挂在门上,标题为“White
is best.”
郁闷至极的时候,Tif打来电话请她晚上一起吃饭。“一个人吃饭死得快”,这是他请人吃饭的逻辑。
Tif吃得少说得多。他痛陈自己初到美国的奋斗史,字字血泪。从餐馆刷碗、剥洋葱,到风雪天里door-to-door卖保险,从在Call
Center受印度“拿摩温”的压榨,到帮人开车搬家运货,听得没有在这里打过一天工的吴朵无地自容。Tif长到四岁才开口讲话,后来的滔滔不绝估计就是压抑太久的缘故。他只是话多,其实倒不怎么油滑,吴朵分辨得很清楚。国内的时候,吴朵见多了拍马溜须、满嘴谎话的人。她曾经接受父母的建议试图跟群众打成一片,但无数次努力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他们的黄段子她消化不了,而她那些鹦鹉学舌的好听话也总是讲得不是场合。陈昊在大学里还愿意听她发表那些“认真又天真”的“高见”,工作之后两人就渐行渐远了。父母是很喜欢陈昊的,斯文懂事,关键是“会做人”,知道什么场合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吴朵很不屑,“那叫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人不人鬼不鬼的,永远都像在演戏。
吴朵发现当你真愿意去倾听一个人“唠叨”的时候,从他嘴里蹦出的词句就都成了故事。在国内,Tif是做电脑的,所以走遍大江南北帮客户调试程序。他带她神游了敦煌和天山,并准备下次带她去丽江和版纳,再下次去草原上牧民的敖包,再下次去布达拉宫和喇嘛对话。吴朵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出门旅游一定是有朋友作伴,大多去些周边城镇。她也曾经想着单骑走天涯,但从来只是想想,没敢做。她是那么地羡慕他,曾经象鹰一样在那片亲切而辽阔的土地上自由坚强地翱翔。
她很喜欢重庆,因为在那座城市她闻到了浓得化不开的生活气息。傍晚,家家亮了暖暖的灯光,主妇起了油锅,城市的空气中便弥漫着厚厚的油烟味和极度刺激她味蕾的辣子香,她的鼻子怪舒服得痒痒着。她曾经穿过曲折的石板街,只为找寻一碗当地朋友推荐的酸菜鱼。覆着油腻的桌子,板条凳,有缺口的花瓷碗,搭在300年前贞节牌坊旁的无名小店,那碗酸菜鱼成了她不时挂在嘴边的天堂美味。可惜父母和朋友们对她的推荐毫不动心,妈妈甚至一脸焦虑地关照她以后这种地方不要去,不卫生。吴朵的耳朵里塞满了票子、车子、房子,她百无聊赖。
Tif竟然知道那家店,他甚至连贞节牌坊上某某氏的名字也记得。他们说起那碗酸菜鱼的时候,滋溜滋溜地直吸口水,把手指假想成筷子,你一筷我一筷地“吃”得好不痛快。吴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那样地爱着那片土地和生活在那里的最最朴实的人们。冰雪世界开始慢慢消融。她在一个黑屋子里待久了,本来以为已经习惯了黑暗,不经意间撞开了一隙房门,热烈的阳光就急不可耐地蹿了进来。她的眼里开始出现颜色,红的、黄的、绿的,洋红的、明黄的、湖绿的……
和Tif在一起,吴朵觉得自然和谐。她变得不太在意纷纷杂杂的工作和生活带来的压力,她回头要去寻找那股曾经在身体里流动过的强健的力。他们见面次数不多,每次见面时间倒挺长。她最初笑称那是Tif的“倒垃圾”时间,可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做他的“垃圾桶”。
那天,原本约好的时间他没有来。吴朵知道他从不会无故爽约,不禁隐隐有点不安。一个晚上,没有电话。
第二天,没有电话。她随手拿了份地铁上的免费报纸,竟在上面看到了Tif的照片。那幢年久失修的楼终于没能经受住孩子们的疯狂,昨晚顶楼天花板整块坍塌。一名中国留学生把两个孩子护在身下,自己头部遭到重创,抢救无效,于今晨不治身亡。
谁也不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她这个消息,谁也不会叫她去医院看他最后一眼。除了他手机上有她的电话,她在他的空间里或许从此了无痕迹。生命的脆弱吴朵早有领教,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灵魂出了窍。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想哭的意思。那晚,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收到一份礼物,满心欢喜得就像小时候过年吃到了肥鸡腿;醒来后吴朵一点也想不起来那礼物到底是什么。或许Tif是上帝的天使,领着她走出心里的阴霾?天使现在回去了。
吴朵记得Tif曾经说过,“You
have to admit that we don’t know the
future”。她嘲笑这不过是他千百句废话中的一句,现在她却好像悟到了什么。从相识初的厌恶到黑板上的那首诗,从想理由“逃约”到喜欢上做他的“垃圾桶”。没想要的时候他来了,想要的时候他却走了。报纸上的天赋还是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戏谑,不羁却又极其生动的笑。他似乎还在对她说着什么,他们有着永远都说不完的话题。永远?吴朵突然又想到了多少多少年以前和陈昊的那场争论。她把那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把和Tif在一起的所有片断都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窗外,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调皮地在屋内落了一地的碎片。昨天已经渐渐走远,而吴朵知道,有些人、有些记忆在她心里将成为永恒。
今天,从这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