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祭(五)【作者:daymoon】
(2008-10-19 21:4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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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他山之玉 |
观雨按:最近整理武侠小说时翻到的文章,觉得很值得细品,于是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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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武侠作者相比,温瑞安有一个绝大的特色是,此人在武侠短篇的造诣上是无人能比,短篇小说本来就难,而武侠小说的短篇写的要好更难,篇幅所限的情况下,故事展开和人物刻画都受影响,但是温瑞安十几部短篇里,都是一个故事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活地在故事中完成,《战僧与何平》里宁负阁下不负本人的何平,《请借夫人一用》中年轻时的宗师韦青青青,都是可以让人看过就记住的角色。
长篇巨著,真的是巨著——我们也要知道这个人同样是旧连载不完就开新连载的类型,关于这一点有看他的作品的人都明白,要抱怨的话可以写上几十倍——这不是现在要说的问题,实际上如果不是执着于每部作品之间若有若无的关系,当成独立的来看未尝不可,比如他风格正式成熟后的少年名捕系列。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徐志摩的诗句被用来形容《少年追命》里面的少年追命,儿时的命运坎坷,落魄江湖的不得志,不如意,一次次面对不幸漠然处之的态度,少年追命就这样变得不再少年,而对于这个原本充满感伤色彩的段落,却始终只用一种述说旁人事情的淡淡口气去描写,少年的追命一早已经老去,所以今后再也不会老,也只有识尽愁滋味后的欲说欢休。
作者怎样的人生决定写出怎样的武侠,年轻时的温瑞安也曾热血过,也曾结义神州社,那时的文字充满热血不羁的飞扬,后来入狱,昔日朋友纷纷离去,见过了世态炎凉之后笔风一转,从此故事里面充满了背叛与出卖,神州奇侠的萧秋水从闯荡江湖到寂寞高手,最终还是折剑断琴,在大雪纷飞中一路沧然而去。
天下有雪纷纷过,落尽江湖不成歌。
早前看金庸的《连城诀》,事先看评论说这部书里面的惨痛,看过之后的感觉却也是不过如此,狄云的故事,丁典的故事,不是不悲,而是写的太苍白,让人生不出多少感触,因为篇幅限制了金庸描写的发挥,也是因为他写不出。
温瑞安可以,所以有了所有作品中成就最高最完整的一部《刀丛里的诗》。
刀丛的故事极为简单,南宋年间,诡丽八尺门的大侠龚侠怀被陷害入狱,江湖上的武林人士立刻纷纷为之奔走,四处求人,最后在无望的情况情况下终于选择了劫狱,然而一切早都在朝廷与官府的算计间,中伏苦战至死,最终只有空洒落一腔热血,一事无成。
文中的龚侠怀,从头到尾只有开始的一个出场,然而整部书里似乎都能看见这位大侠的影子,岳飞入狱,只需莫须有三个字,而龚侠怀被捕,则根本没有理由,朝廷只是要找一个武林人物来杀一儆百,龚侠怀不过是被随意指中的那一人而已。
他武功俱废,受尽酷刑,然而他在狱中不忘他的同门兄弟,希望能牺牲自己一个人去保全他们。
叶红借着火光,打开那张对折的纸张。那张纸折纹都是极深刻的,可见曾经多次展读,但又每次都再为珍惜保藏。纸很薄,从指尖传过来的感觉很冷。字很潦草,但仍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去。上面只有四个字:
请背弃我
他叫他的兄弟背弃他,可是龚侠怀不知道,出卖他将他送进监牢的就是他的兄弟们,不用他的纸条,他们已经率先背弃他了,反而是他生前不太合的那些对手,比过武的人,甚至想杀他的人早早集合起来,为他的事情出谋划策,只是他们最后也一样被自己的兄弟出卖,连龚侠怀一面都没有见到就倒在刀下,剑下。
龚侠怀的红颜知己严笑花,龚侠怀入狱,她随即就答应了陆倔武一直以来的求婚,摆明了车马,以放龚侠怀为交换的条件。她不在乎别人背地说她薄情寡义,也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她只希望能救出龚侠怀,她身为女子,也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侠气,也有着百转千回的柔情。为了龚侠怀,她甚至可以一剑就斩落自己一只手指。
我若是婉拒他,他决不罢手;我要是给他点甜头,他就会得寸进尺。如果我断然拒绝,他也会老羞成怒,因为这令他更深切地知道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也不及你,他唯一的对策,也许只有把你毁掉或把你永久的押在牢里,不放出来。我可不能冒这种险。我要绝了这个后患,除非放你出来,否则我决不容许他沾我一指。
所以我一剑切断了手指。
自己的手指。
一如壮士断腕,红颜也可以断指、甚至不惜断臂的。
没有了尾指,我的筝,是再也弹不好的了。铮铮琼琼,以前,我曾以指尖寻索你在江湖上的影踪,你啊你,你在哪一处?少了一根尾指,我的琴,是再也弹不好的了。丁丁冬冬,我会用琴声谱出你英雄的侠风,你啊你,而今却在牢中。
而最后,当群豪流够了血,低够了头,求够了人,终于惊动了天听,一句轻描淡写地“也没什么大事”下了释放龚侠怀的令状时,在公文送抵前的一天,传来了龚侠怀死于狱中的消息,经过了如许漫长的忍耐和等待,那么多的挣扎与受苦,牺牲了那么多性命和热血,龚侠怀竟就在放出来的前一天,寂然而逝。
龚侠怀怎样死的,是否死了,甚至整个被捕与否,一切此刻都已经变得不再有意义,因为没有这个龚侠怀,还有无数和龚侠怀一样命运的人,一样流过血洒着豪情可望为国为民做事的人,而他们都已经像满天飘落过的雪片一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曲忌死了,我要去找大不慈悲,”王虚空以一种寂寞如雪的语音说,“我要去报仇,我还会报仇下去,直至我在这世间没有仇,或者没有了我。”
叶红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么,你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吗?”
“至少,报仇会给我活下去的力量。”王虚空嘴边挂了一个很奇诡的微笑:“在我而言,有正义即是要报仇的,所以正义就是复仇。
为国为民,然而当国与民都不需要你,甚至害你恨你的时候,侠客们剩下的只有手里的剑和心中的道,他们只能一个人继续在江湖上走下去活下去,刀丛的故事是武侠中的悲凉,因为它写出了武侠童话的幻灭,写出了英雄力量的脆弱,写出了人类性格中美好与悲劣的各自一面,写得太无奈,所以温瑞安在后记里说“写完了《刀丛》的最后一句,忍不住泪,忍不住倦,忍不住前尘如梦,忍不住折断了我的笔,因为无法忍受它再会写另一篇文章。”
的确不忍,一度让我认为,在对现实的无奈与理想的破灭上,刀丛已经将武侠写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