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哦，天哪！

    你穿着工装，看上去是那么洁净、专业，甚至有些文质彬彬，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你，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你是一个修脚的服务员。微暗的灯光下，你低着头，仔细地剔去客人脚上的死质，轻轻地用刀子削去多余的趾甲，然后一招一式地按摩起来。要是前些年，我可能会在心里对你的职业产生一串串疑问：做这样的工作是否觉得卑微？收入是多少？为什么不做点别的事呢？除了修脚，是不是还有别的兼职？比如……但是现在不会，因为“足疗”两个字已经遍布大街小巷，这种消费已经被大众所接受，你所从事的职业和社会上所有的谋生手段并无二致。
    你沉静的目光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脚，你能否从一双双形态各异的脚上看出些什么呢？应该能的吧，因为人可以把自己的脸收拾得神采飞扬，可以把身上装扮得珠光宝气，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声音、语言打造得清新脱俗，可是却不太会花力气改变生活在脚上打下的痕迹，脚有鞋子保护、遮掩，一般不示人的。可是我相信，即使你看得再明白，也不会说，你在严格地遵守着行规，或者说职业道德。也有开朗些的，和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猜测你是哪里人，我是哪里人。你听着那些故作天真的话语，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你知道这些都当不得真的，不过是大家在无聊的时候拿来逗乐的把戏，你听得多了！是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你听得太多了，就像一年四季从耳边吹过的风，冷的热的香的臭的都有，也就不会往心里去了。有些爱占小便宜的人难免会有几句轻薄，你是不是只当他对他自己的不尊重？你年龄虽然不大，但对人情世态的了解一定很丰富，也很复杂——难得你还能保持自己的沉静，以静制动该是你在这种场所生存的法宝吧。任你外面如何纷乱，我只要不开口，谁能够侵犯得了呢？
    我也把自己的思绪从眼前的情景中扯开，想天下人的脚走过的各种各样的路，想天下人的手做过的各种各样的事，又一次意识到人世的纷繁复杂和丰富多彩。就拿我这双手来说吧，拿过捏小人小枪的泥巴，拿过纸折的飞机，拿过砍柴的斧子，拿过割稻谷的刀柄，拿过抗洪的铁锹……如果不是后来用心地拿了几天笔杆子，谁能知道现在它们正在做什么呢？说不准现在正在浴池给人搓背，或者就在足疗馆替人修脚也未可知。如果真是如此，我能做到眼前这些服务员那样凝神静气吗？我在做着自己职业的时候，是不是也做到了神定气闲？……这样想着，便觉得眼前这些服务员的修维要比自己高出很多，尽管他们未必意识到。——这是值得每一个人尊重的精神。
    结束了，我站起来，说：不好意思，让你摆弄了半天臭脚丫子，握握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了屠格涅夫笔下的《乞丐》，想起了把手伸给一个老乞丐的那位老爷。但是，我没有把尊重施舍给别人的意思，而是想表达一种对人不够尊重的歉意。你笑笑说：你拍拍我的肩吧，我的手还没洗呢。我突然惭愧了，因为你并不以为为谁服务他的脚就不脏，只是有勇气面对他的不洁，愿意替他清除不洁而已，谁都没有理由觉得这项工作低微，它和医生做完手术要洗手、厨师做完菜肴要洗手、银行员工清理完钞票要洗手都是一样的，既不是低微的，也不自以为是高傲的。
    我只好笑笑，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冒犯，然后转身往外走。你回过头来叫住我，说：你的肠胃不太好，睡眠也偏少，以后要注意。
                                                                 20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