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这是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一诗中描绘的边塞景象。赵肃带领的大军正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里,一路来到边关,其中的艰苦自不待言,十万大军真正来到戍守前线的,已不足八万。就是四方这样铁打的汉子,途中也罹患了重病,不得不带着一部分伤兵留在玉门关内休养。
有趣的是,他们经过的一些村镇,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样,老百姓夹道欢迎,欢呼援兵的到来。他们短着脖颈,抄着两手,蹴缩在低矮光秃的土墙脚下,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这些佝偻着身子的天朝大军偃旗息鼓地默默从眼前走过,只有马踏起的雪泥印证着这里曾有一支军队走过。唉,又要打仗了!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呢?这些可怜的孩子,怕是有去无回了,家里的娘老子都不知道他们葬身何处啊!
一位大娘抖抖地拿着一件毛皮缝的袍子,拉过一个瘦小的士兵给他披上:孩子,别冻坏了……一位大爷撅着胡子踉踉跄跄地追过来,嘴里喷着白汽:你这个疯婆娘,又在找你的儿子,你儿子死啦!你三个儿子都死啦!你女婿也死啦!就剩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啦!呜呜呜……队伍不再沉默,唏唏嘘嘘的抽泣声越来越大,变成呜咽,变成嚎啕大哭。不知哪个士兵卒断断续续地哼起了歌儿: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赵肃没有骑马,他的马驮着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小兵,小兵病了,连续说了两天胡话,说的却只有一个字:娘……娘……不能再打了,绝不能再打了,赵肃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可是,打,还是不打,他说了算吗?有时他在想,假如自己不是将军,假如自己是一个小兵,一定会逃走,逃回扬州去,逃回父母身边,宁愿去过那种摆棋摊的日子。
终于来到了驻地。迎接他们的,正是写《走马川行》的岑参,时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没有寒暄,只是和赵肃默默地互相看着,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不是他在很多诗里写到的豪情壮志,哀伤和无奈,在他还很年轻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晚上,节度使设宴接风,大块的烤羊,大碗的烈酒,没有燃起赵肃的雄心。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他的心绪走不出一路看到的惨象,走不出作为一个戍卒的忧伤。压抑的气氛仿佛凝固成一块巨大的坚冰,冻得大帐里的灯光暗淡而摇晃。
叮嗒,叮嗒,刀子敲击着桌面,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好像是从脚下的冻沙里渗出来:“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大夫讨匈奴,前月西出师。甲兵未得战,降虏来如归。橐驼何连连,穹帐亦累累。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是岑参。苍凉的歌声和着北风的哀鸣,钻出大帐,飘向玉门关,飘向遥不可及的长安。可是长安城里谁人听得见?阴山烽火何时灭?
几天以后,赵肃终于从那厚重的情绪里挣扎出来。他带着一哨人马去探视地形,战也罢,不战也罢,把自己带来的这队人马送回他们亲人身边,已成了他唯一的动力,所以他必须了解情况,必须做好迎敌准备。
赵肃第一次看见敌兵,是在一个傍晚,大半个太阳贴在地面上,雪地和黄沙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营盘里炊烟缭绕。赵肃想家了。他走出大帐,跨上他的白龙马向营外驰去,站在一个高坡上向远处眺望,他弄不清长安在哪里,更弄不清扬州在哪里,心中空荡得就如这大漠和落日。就在这时,北面的山坳里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十几个胡兵仿佛是贴在地面上向他这个方向驰来,翻毛的皮袍有些臃肿,头上的雉尾向后倾斜着,显出唐军中少有的剽悍。赵肃正要拔剑迎敌,嗖,一支箭向他准确地射过来。赵肃将头一偏,让过箭头,顺手抄住了箭杆。那支胡兵并未停留,卷着尘土转向东北方向,转眼之间消失在大漠深处。赵肃看看手里的箭,上面绑着一条窄窄的布条,上面有一行字,他不认识。
回到帐内,他立即派人去请来岑判官。岑参看过以后,眉头皱成了两个疙瘩,犹豫了半天,对赵肃说:赵将军,胡人请你明天去做客……
做客?这是赵肃没有想到的,看来胡人与汉人连年征战,也学会了汉人先礼后兵的把戏了。但他决定赴约,他希望能通过和平的方式阻止战争,当然,他不是不知道个人的危险,但是大义当前,个人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呢?就拿我当赌注吧,他说。手下的大将坚决不同意,怎么能让将军深入敌营?这可是带着他们来的将军啊,一路上赵肃对老弱病残百般照顾,他们看在眼里佩服在心里,他们想只有赵将军才能把他们带回家乡。也许正是这点信心,才使他们能够迎着风雪来到边疆。
岑判官微微一笑:诸位不必担心,胡人虽然野蛮,但很讲义气,他们的客人没有人敢刁难。但兵不厌诈啊!将士们说。岑参说:诸位如果不放心,明天我陪赵将军前往。
(待续)
2007.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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