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后宫

许冬林

男人的战场在马背上，女人的战场在后宫里。　

看《白雪公主》，无非是看两个女人间的战争。

原本她是女一号的，坐着天下第一美女的宝座，消受着珠宝权力还有男人的恩宠。忽然有一天，魔镜换了口声，对她说：王后，你是美丽漂亮的，但是啊，白雪公主要比你更加漂亮。她惊了！换谁谁不惊？仿佛只打了个盹儿，这么快，眼皮底下，一不留神间，新一代的小葱就长成大蒜了。　

恕我言辞烟火味重，自从绾发为妇后，我从来就把这白雪公主的故事读成是两个女人的战争，而不是一个晚娘虐待一个无辜的女孩儿的老戏，这战场便是男人的后宫。　

在男人的后宫里，从来就延续着一场起码两个女人间的战争，她们可能是国王后娶的王后和白雪公主，可能是一个男人的母亲和这个男人新娶的娇娘，还可能是少年时奉父母之命娶的妻子和自己老来捧养的妾……就是说，女一号和女二号之间的剧情有多种可能呢，而不只是一个后妈和一个女儿。

无论这战争怎么打，最后，都逃不过年老的灰溜溜败下场去。

《白雪公主》这个童话里，那王后身在局中，自然没有我这样清醒的认识。她不肯让位，她恼羞成怒，她要采取措施来捍卫她的霸主地位。可是机关算尽也枉然，女人老了，世界就小了。在这场战争里，王后这边始终只她一人，连塞个有毒的苹果给白雪公主这样的小事，都需要自己亲自操劳。而美丽的白雪公主，身后有老仆人的同情，有七个小矮人的怜爱，还有王子千千万的爱。寡不敌众啊，王后终是交出了天下第一美女的那把椅子。你瞧我们的男作家多偏心，让王后就当光杆司令，连安排几个配角都是为了给年轻貌美的小公主使。其实啊，王后也糊涂，她真正的敌人不是白雪公主，是时光，时光催人老，男人的世界里，她到底是要输的。纵是杀掉一个白雪公主，还有千千万万个白雪公主长大，美女杀不绝啊。

《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和焦仲卿夫妻恩爱，书上说焦母看不惯刘兰芝，硬逼着儿子休妻。你瞧，在焦仲卿身后，刘兰芝和焦母，两个女人对上戏了吧。如果说，爱情真的是两个人趴在一个蜜罐边，你一口我一口地享受这甜蜜，那么，这里舔糖罐子的可只有刘兰芝和焦仲卿的份了，那焦母可是被撇得远。你想想，人家寡母养个儿子多不容易，这一下子，儿子的心就全扑到了新娇娘的身上，自己从此形只影单，怎不愤恨！她有她的算盘，她以为，逼走了儿媳，儿子就回到了自己身边，心就跟自己贴得紧了。她哪里知道，他的心已经随了年轻貌美又贤惠的兰芝妻去得远了，再也收不回来，直到随她殉了情。最后孤单的还是这个老婆子，还要背万世的骂名。呀，我说过的，男人身后的战争，从来都是新人要得势的。这一仗，焦母输得惨。

近一点的，有新近正红的《梅兰芳》大戏，陈红饰演梅二夫人福芝芳，章子怡饰演梅兰芳金屋藏娇的孟小冬。戏罢，观众禁不住的那一声叹息里，竟都是为了孟小冬。念念不忘孟小冬啊，是因为某种情结在作怪，并不是章子怡比陈红还要如何大牌。他们总以为，孟小冬就该和梅兰芳厮守终生的，竟全不顾及福芝芳的痛，瞧观众也是这样喜新厌旧、这样不讲理啊！如果说梅孟是艺术知音，那人家福芝芳也是京剧名家啊；如果说梅爱的是孟，那人家福芝芳难道是父母包办的不成？想当年，梅福二人还没结合，就已经被人戏言为“才貌相当，可以匹配”。不过是，观众随梅兰芳一道，冷了旧人重新人！

话说梅孟的劳燕分飞，离不开两桩重大事件：赴美风波和吊孝风波。1930年梅兰芳即将赴美演出，接下来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到底谁以“梅夫人”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身份在全世界面前亮相？有说法说，已怀有身孕的福芝芳为了争这唯一的一个“梅夫人”的名额，不惜延请医生为其堕胎。每想至此，我都要为一个为人妻的女人感到心酸，捍卫地盘，多不容易啊！可是，许多人不是这样想的，他们认为福芝芳城府太深了，孟小冬面前，从不相让。他们认为，这个名额，应是小冬的。凭什么呀？她福芝芳可是名媒正娶在梅家当家理事的夫人啊！至于吊孝风波，世人更要为小冬叫屈了。

在梅兰芳的戏里，在福芝芳和孟小冬之间，自恃善良明理的我们总是情不自禁就滑到了孟小冬这一边，拿横眉冷眼来对福芝芳，仿佛她是那个用簪子画出了天河的王母。众人心里的不平，不过是因为，这一次，新人中途退场，旧人犹在。

戏里也罢，戏外也罢，哪有多少好心人，不过是，看着新人得宠得势就觉得合了情理。生活，不过是一个放大了的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