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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少年了,我一直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没有学会说家乡话,哪怕是一个字一个发音。
年少时是很为自己这样一口既标准又流利的普通话骄傲的,在我生活的环境中,说着这样的话的人,是被贴着“城里人”的标签的,和那些说着“土话”的乡下人相比,我很为自己是城里人而自豪。
我是在城市里生长的孩子,曾经,“城市里人”就是我为自己的颜面涂抹的薄薄一层金粉。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多少年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浅薄。
据说,在我出生一两个月时,是被父亲抱在怀里回过家乡的。是吗?是吗?
可是,一两个月大的孩子,是如何会记得家乡呢?她只会也只能够把他乡当故乡了。
小时候,每当有家乡的亲戚来看望祖母,我都会故意找些借口赖在祖母的房间里不走,听着他们用好听的乡音热烈的交谈,说着地里的玉米红薯和豆子,说着院墙边的桃树杏树和苹果树,我半懂半懵懂地听着,仿佛那些作物的香气远远地飘过来了,飘得满室清香。
多少年了,与故乡的亲近虽仅限于此,我美丽的乡愁,却在这样年复一年的亲近中累积起来了。一直到祖母猝然去世,老亲戚们渐失了踪迹,我的乡愁一下子变成了无可寄托的飞鸟,顿失了可以落脚的树,只有孤单在空中飘摇。
我与故乡,因为没有在同一片故土上孕育出来的乡音,想要亲密,却永远无法彼此抵达。
2、
是从哪一天起,我开始想念从未回过的家乡,想念故乡的风,故乡的雨,故乡的云彩和云彩下翻滚的麦浪,故乡的鸟鸣和果香,故乡那土的掉渣儿的乡音了呢?
我也说不太清楚。年龄越长,乡愁越重却是真的。
可是我能够听到乡音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了。自从祖母去世后,故乡的人就一年比一年少来往了,老亲戚们越来越老了,老胳膊老腿的翻山越岭不方便,年轻的故乡人也因为少于走动而日渐疏远,甚至对面不相识。
最近几年,我真的是听不到那些日思夜想的乡音了。
我生活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在满目看不到一丁点儿厚厚的黄土地的地方,我日复一日地奔波着。
我是个不该有乡愁的孩子,从出生到死亡,命中注定,我属于城市,我只能属于城市。我熟悉这片人流涌动的嘈杂,习惯这片浮躁中不乏抗争的城市景象,我依城市而生而活,我,我们,许多的人,是城市这棵大树上的一片浮叶,越往前走,背负越沉重,越加离不开城市。
城市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盒子,拉开盒盖,里面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找到,爱情,金钱,事业,美女,甚至毒蛇野兽。重重叠叠,九曲十八弯,钻进了盒子,走不到尽头你出不来。
高楼大厦间我只能看见一线天。城市里寸土寸金,是“为了活着而奋斗”而不是“为了安逸去生活”的地方。在城市里我觉得自在,又觉得压抑,我时不时的想要吼一嗓子,可真的要吼一嗓子,恐怕会吓坏了身边流水似的人群。
这些日日和我相交相会的人群,我熟悉他们,又陌生他们。
我想,我想要吼的这一嗓子,如果放在故乡的黄天厚土中,是不是才会苍凉厚重又掷地有声?
我在城市的一线天中仰望,这片狭长的天空偶尔灰暗偶尔晴朗,灰暗时它就像一块沉重的石片,压下来,压下来,却又被两边的楼尖顶住,变成一幅奇怪的样子,如果再有风,它便会扭曲着变换着嘴脸,让我生厌。我喜欢晴朗的天,淡淡的白云像一条线,轻巧地飘在楼尖上,又像飞鸟悠忽而过留下的痕迹,让我无限遐想。
是的,总会有一只或几只飞鸟,从城市的天空飞过,飞向远方。天空中那道道白云,就是它们飞过的证明,拽着我的目光,直到无限远的地方。
我喜欢看飞鸟飞翔的姿态,可在偌大的城市的盒子里,我只是一条鱼。我想,我该不该也做这样的一只飞鸟呢?飞,飞,努力地飞,越过崇山峻岭,飞回故乡的土地去。
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化作飞行器,我可以回到故乡,歇一歇我的疲惫,就此睡在故乡的乡音乡土中。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向着故乡的方向遥望,只能在城市的河流中随波逐流,独自承担。
3、
盘桓在我心中的家乡种种,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父亲常在饭桌上给我讲家乡的故事。家乡的山,家乡的坡,家乡的核桃、甜枣和沙果,家乡的窑洞、土炕和栅栏,家乡满山满野的山花和蒺藜。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常常不厌其烦地向我描绘着故乡的小山村,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虽未回过故乡,故乡却早已成景成画,在我的脑海中时时浮现。
因为未回过家乡,在我心中,我的故乡就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人间福地。也由于未回过家乡,我的故乡又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其实我的故乡是贫瘠的,故乡人的日子是苦的。
父亲的童年,就是在苦水中泡大的童年。少年丧父,受尽白眼和人欺,挑水,耕地,吃咸菜窝窝头,穿露着脚趾头的粗布鞋,最寒冷的日子里,盖着露着棉絮的薄被子。少年的父亲早早立志,苦孩子总有一天要翻身。
只是,终于走出故乡小山村的父亲,每每向我讲述故乡往事,苦和痛他总是会一句带过,被他津津乐道说得眉飞色舞的,总是故乡一程又一程的山,一坡又一坡的树,一树又一树的花果,一个又一个的窑洞,窑洞里苦痛却快乐的童年,扯着嗓子唱响的山歌震飞了一天一地的飞鸟哗啦啦飞翔。
父亲思乡的细节常常让我唏嘘不已。
我买了苹果有滋有味地吃,父亲尝一口,罢手,幽幽地说:这苹果哪里有老家的苹果甜!刚一开春儿,野菜上市了,有灰灰菜、野苜蓿、白蒿、野蒜,我买来让父亲尝鲜,说这些菜没有上过化肥是最干净最环保最健康的菜,父亲虎起脸教训我:和我讲环保?我小时候吃过的野菜比这环保健康一千倍。街上有小贩卖青皮核桃,我买了用小锤子小心翼翼地敲破,掏出嫩嫩的桃仁让父亲吃,父亲手捧核桃,深深地叹气:老家院子里的核桃树也该结果儿了,唉,再也吃不到老家的核桃了。
我听着,鼻子酸酸的。抬眼望向父亲,只见父亲的眼睛里写满的,全是深深深深的乡愁。
乡愁是一只风筝,拉住父亲的,是故乡的手臂。
我的乡愁是滋生在父亲乡愁上的小鸟,我的思乡梦随着父亲的思乡梦越飞越高,越飞越急。
我常缠住父亲,要求他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回家乡看一看。我对父亲说,我就是想尝一尝家乡的苹果有多甜,家乡的核桃有多香,家乡的野菜有多鲜,家乡的乡音是不是能醉死个人。
父亲缄口不言。我想,父亲的忐忑或许是近乡情怯,离乡几十年,再回故乡,会真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呀。
4、
我曾经做过一个美丽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家乡。我闻到了家乡的花香草香果香,也听到了家乡人扯着嗓子几辈辈唱也唱不厌的山歌。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2006年11月6日。已经是冬天,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春意盎然。
梦醒后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从未回过故乡,故乡对我来说只是户口簿上那几个汉字符号。我不知道故乡的路要弯几道弯,我不知道故乡的人是怎样一张沧桑的脸,我不知道故乡的阳光有多么刺眼多么暖,我不知道故乡的明月有多么撩人多么圆。
但我知道我是来自故乡的一粒种子,枝杈再长再多根也在故乡的泥土里,我知道我是从故乡的天空飞出的一只风筝,飞的再高再远线也牵在故乡的手里。
没有回过故乡,写惯了念熟了,户口簿上故乡的名字象烧红的烙铁已深深印在我的骨子里。没有回过故乡,故乡却总是在我的梦里。故乡四季的景色一定很美吧,故乡山坡上吹过的风一定裹挟着野草的芳香吧,故乡的山路上至今一定还能隐约看到父辈们留下的脚印吧,故乡光着头的山里娃追逐争抢的一定还是父辈们当年吃过的山果野味吧,故乡窑洞门口一定还是挂着那幅用好几种布头拼接成的门帘吧,故乡的小院中时时荡起的一定还是山里人爽亮结实的笑声吧......
哦,埋葬着我的祖辈和养育了我的父辈的故乡,遥远不能阻隔我对你的思念,距离不能阻挡我思乡的情感,我向往你,我要回去,走一走父辈们洒过汗水的山路,住一住父辈们睡过的土炕,喊一喊父辈们曾经吼过的掉渣儿的山歌;我要回去,将一颗思乡的心紧贴在故乡温暖的手掌上,让故乡或凛冽或温柔的风扫去我思乡的泪滴;我要回去,故乡,我要回去亲手摸一摸你,亲眼看一看你,亲耳听一听你,亲自拜一拜你。
他乡的太阳虽暖,可我却更想站在故乡的山坡,晒故乡的那抹暖阳。他乡的月亮虽圆,可我却更想倚在故乡的窗棂,赏故乡的那轮明月。”
梦醒感喟,心海翻浪,久久不能平复。
我敢说,那是在城市不安静的夜中我睡过的最踏实的一觉,是我做过的多少个梦中最甜蜜的一场。
5、
多少年了,我一直是个被囚于城市的孩子。总是有太多的事绊住我回乡的步伐,总是有太多的无奈,让我不能够贴近故乡的胸怀。
我在城市的深夜中手捧着几米的书,在城市的夜中,我的寂寞和几米的寂寞贴合在一起。
我看他的《微笑的鱼》,我搞不明白自己是那条鱼还是那个拥有鱼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个拥有鱼的人,在城市的夹缝中残喘,带着一条微笑的鱼回家,无聊时,寂寞时,高兴时,伤心时,鱼陪着我,鱼对着我微笑;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成为那条鱼,脱离禁锢着它的鱼缸,滑向海洋,自由自在地在大海中游来游去。
故乡是我的海洋,可我终于逃不出城市的掌心。
我是一条被囚禁在城市这个大鱼缸中的小鱼,无论我怎样努力挣扎,永远游不出它透明的界限。
故乡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早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是我的前世和原乡,是我永远也翻不厌的唐诗宋词,让我在梦里不断吟唱。
我是多么想做一只飞鸟啊。向着故乡的方向努力地飞。
可我已经不能够去做一个故乡的孩子了。
今天的故乡,仍旧可以用“穷乡僻壤”来形容,还是土窑洞,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还是扯一块粗布做衣裳,还是在泥土盘的炕上歇息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还是追着星星月亮满村庄跑的此起彼伏的鼾声、鸡鸣和狗吠。
我在城市的繁华与落寞的交织中游走,早已成为城市的俘虏。对于故乡,我不是浪子,更不是游子。
命中注定,我与我的故乡,因为没有在同一片故土上孕育出来的乡音,想要亲密,却永远无法彼此抵达。
飞鸟没有栖息的树是悲剧,人没有源自故乡的根是悲凉。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向着故乡的方向遥望,只能在城市的河流中随波逐流,独自勇敢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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