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锈
文/修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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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与爱的交响曲
一
阴天,朱红的窗栏未干,青石板留有斑驳的水迹。
园中的葱茸绿意,被隔夜的雨洗过,清亮茂盛,正中间的铜鼎里盛满了昨夜雨水。
独自倚在朝南的窗口,底下的景色一览无余,女子有些吃力地揉了揉眉间的朱砂痣,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就像要把她的神经都生生撕裂一般,连支着头的手都猛地痉挛。她强忍着痛,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这几日生意平淡,就权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铸剑本就不是她志趣所在,只当是谋生的手段罢了,她实不愿整日呆在火炉边。可是现在闲下来,却又反而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弈修不想再多想,头痛稍稍缓和了些,又无端浮出“屈指西风几时回,不道流年暗中换”这样感慨的词句来,只好摇摇头,驱走这些杂乱无章的念想。
低头看时,前院的门口走进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她不由地站直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进了她的剑坊。
俞伯迎出来,朝着少年微微颔首,把少年迎进来:“公子需要些什么?”
少年衣衫褴褛,唯有一双坚毅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固执地发着光芒,他朝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求弈修师傅赐剑。”
老者笑笑,朝着少年摆摆手,“可不敢当!老朽可不是弈修师傅,请稍等,我请小姐下来。”
少年的表情有些诧异,在老者转身之后,兀自喃喃,“弈修师傅竟然是女子?!”老者没有回头,只嘴角微微笑着。
弈修在二楼的窗口静静盯着少年的脸,他的眸子里有一种和他的年龄相称的倔强——这是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应该有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她的心一阵牵动,冥冥之中,似乎像是遗落在哪里的东西被重新拾回。
“小姐,楼下有客人。”俞伯的声音在她的身后想起,弈修回头,步态安闲,有意无意取笑着老者:“俞伯你现在越来越讲究效率了嘛!”老者呵呵地笑着,也不恼。
两人一同下楼来。少年见到弈修,慌忙上前,拜倒,“请弈修师傅赐剑!”
“嗯,起来说。”弈修也不扶他,独自拣了张位子坐下来,手支着头,吃力地揉着眉心的朱砂痣,头痛又开始加剧。
少年一点一点抬起视线,弈修一张精致的脸落入眼帘,不由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最出色的铸剑师。上苍似乎是忘记了召她回天庭,她才会被遗落在人间的吧?
弈修像是觉察到了少年的失态,朝着俞伯道,“俞伯,咱们忘了给客人上茶呢。”少年这才意识到,尴尬地移动目光,朝着弈修恭恭敬敬又拜了一拜,站起来道:“请弈修师傅赐在下一柄剑,以报灭门之仇。”
弈修支着头,“哦?可是我这里的兵器价钱都很高,我看你不见得能买得起呢。”
“是!我们全家都被铁骑都统颜安成杀害了,我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自然在没有能力买得起弈修师傅打造的剑。”少年不卑不亢,声音清亮,连端着茶水过来的俞伯都不免动容。
弈修接过茶水,无视少年激动的表情,淡然道:“你既知无法支付,又何必来找我呢?”说完喝了一口茶,把茶杯置在桌角,起身欲走。
“因为我相信,像弈修师傅那样的铸剑师,应该能够明辨是非,有一颗惩奸除恶的善心,助我报仇,也为天下人除害!”少年异常激动,眼里闪着炯炯的光芒,他跨上一步,挺直了脊梁拦住弈修的去路。
“年轻人,”弈修停住脚步,不急不恼,“兵器本无善恶对错之分,那是因为人,它才会成为杀人的工具,抑或是行侠仗义的资本,但是无论如何,杀人都是犯法的,不是么?这个世道的正义,不会掌握在握着剑的人的手里。”她盯着少年的眼睛,“何况就算我给你最好的剑,你就一定能为家人报仇吗?”
“不管怎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报仇!”少年怒睁着眼睛,眼神执着而又近似疯狂,弈修退后几步,重新坐回原位,摇头,叹气,又有一丝苦笑,问面前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姜语柯。”少年昂起头,三个字落落大方地从嘴里吐出来。
“好”,弈修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道:“颜安成的剑是当年我爹历经千辛万苦打造而成,确实是当今难得的好剑,世上能敌得过它的剑恐怕并不多,我这里有一把濯锈,你可以拿去一试。那么明日你再来取剑吧。”
少年的神情转为惊喜,孩子般跳起来,“濯锈?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公子濯的佩剑濯锈?”
“但是有个条件。”弈修清冽的目光驱走了少年一半的欢喜,少年扬起头,“多谢弈修师傅,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不难,你只要留一口气把濯锈送回来便可。”弈修轻描淡写。
“可是……可是万一我报不了仇,反而被杀了呢?”少年有些不安起来,这样的设想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也应该是他觉得最有可能的局面:同归于尽。只是,也许就连“同归于尽”也是奢求。
弈修没有一丝表情,苍白着脸道:“那么我用濯锈换你的命,剑在人在。明日你再来取剑吧!”便站起身离开房间。
回到自己的小楼上,弈修靠着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窗外园中的海棠压枝松柏成趣,在她的眼里都顿时索然无味起来,不知道这样的阴霾天气到底要持续多久。
屋子里点了茉莉香,青烟一柱,沿着床上挂着的轻纱帐,攀升到半空又腾腾散开去,安详而静谧。
纱帐后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这样莽撞的年轻人,权衡利弊,你不该把剑给他。”
弈修陡然皱起眉头,朝着幔帐后的黑影喝道:“我们世人的感情你也懂么!”说完拂袖离开,惹得茉莉香的烟柱一阵搅动,四处飞散开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压抑。过了很久,幔帐后才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二
铸剑阁。
即便是冬天,这里的温度也高得让人难以忍受,何况现在还是娇花争艳的季节。
“小姐这些都是最近打好的剑,请过目。”俞伯把一色的长剑整齐地码在案板上,弈修随手挑起一把拉开,冰冷的剑光映出她的脸庞,新打的剑总是太过锋芒毕露。“哗”地收剑入鞘,又拾起另一把来看,反反复复,直到案板上所有的剑都检查过,弈修才松了一口气,取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一批剑他催得很急,我们要加快些。”弈修顺手翻了翻挂在墙上的黄历,它早已经被闷热的空气浸透得湿漉漉的。“俞伯从明天起一概生意都不接,直到我铸成灼阳剑。”俞伯点点头,“老奴明白。”“哦,还有答应那个孩子的剑,明日取了给他便是。”“是,老奴记住了。”
“好,希望这把灼阳能让他满意。”弈修按住铸造图,脑子里的神经又撕扯起来。
“小姐,我真不明白。颜安成明明就是人人得而诛之而后快的人,你为何还要帮他铸剑?何况?……”
弈修摆手示意俞伯停下,点起身边的一个火炉,看着火苗一点一点把黑铁烧成通红,保持沉默。俞伯垂手立在一边,眼睛里唯有跳动的两簇烈火。
“俞伯,我们只是铸剑的人,这些凝聚了我们心血的东西,本就没有错。即便我这把剑不为颜安成打造,我也不能保证它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主人。”弈修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平静,但是俞伯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无奈。没有人有能力改变一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渺小,渺小而珍贵,好人坏人,都只有这一个人。刀光剑影的江湖,难道真的有正义有邪恶之分?用剑来伸张正义,谁又是正义?
弈修却已挑了一块上好的黑铁,投入铸炉。“俞伯外面的事就由你多担着点了。”弈修笑笑。俞伯心领神会,走出铸剑阁,身后的铁门吱呀吱呀徐徐合上,把最后一丝光也隔阻了。
天气已经开始逐渐转晴,地上的积水渍一点点褪色,这样即将明朗的天气总能让人莫名地心情舒畅,俞伯伸了个懒腰,却意外地发现剑坊门口跪了一个白衣女子。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请快快起来。”俞伯忙迎上去。
白衣的女子抬起头,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梨花带雨,“求先生让我见见公子濯,人命关天,请先生救命!”止不尽的哀矜。
“起来说话”,俞伯轻轻叹气,“也亏得还有人记得当年的公子濯。只是,你如何知道这些?”
“这么说,公子濯果然在澜沧剑坊?”女子顾不得揉失去知觉的双膝,双手扯住俞伯的衣角,“求先生带我去见他吧!”却脚下一软,一头栽下去。俞伯扶她进屋,沏了铁观音,白衣的女子捧茶在手,道:“我弟弟得了怪病,危在旦夕,我听说桃山上有一位老神医便去求神医救我弟弟,神医答应救我弟弟,但是……但是要我以名剑相换。”
“哦?这么说,公子濯的下落也是这位神医告诉你的喽?”俞伯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这世上记得公子濯的人不多了,知道公子濯下落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个神医到底又是何人?
“先生,求求你。我弟弟再不救治,就……就……请现在就带我去见公子濯吧!”白衣的女子放下茶杯,欲又跪下,俞伯忙扶起,“随我来吧。”
屋子里点着的茉莉香已经燃尽,余烟未散,仍旧缠绕着旖旎于地的幔帐,说不出的暖昧。白衣的女子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精致却朴质的摆设,半新;案几上堆放着词谱和医理的古籍,看样子不知翻阅了多少遍;案几背后是古色古香的雕花书架,书架上的书却寥寥无几;床边摆放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长势芃芃,说不出的奇异感觉来。
“公子,有位姑娘想见你,我便将她带来了。”俞伯在幔帐边小声地向着里面的人通报。
“俞伯也学会擅作主张了么?我很累……不想见她了。”幔帐后传来沙哑的声音,继而一片死寂。
“求公子赐以濯锈,救救我弟弟!”白衣女子闻言扑通跪下,两眼紧紧盯着幔帐,似乎想把它看穿一般。
“濯锈剑不能救人,我也不懂医术,姑娘另请他人吧……俞伯,送客。”声音略显疲惫,俞伯能感觉出来他说话很是吃力,点点头,正欲扶起女子,却不料那女子膝行至床边,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公子濯曾经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为何今日见死不救?我原以为找到公子濯便是找到了希望,原来世道却再三让人失望啊!”言罢起身,抬起湿漉漉的双眼。
尽管很轻微,白衣的女子还是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幔帐后的人控制不住地颤动了一下。那双溢着雾气的双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归属感,就像是遗落在记忆里的东西突然间重新被回忆起来,记不真切,却又真切地存在过。
“你叫什么?”公子濯缓缓开口,时间像是划过了一个圈,回到起点。
“怀忆,柔怀忆。”白衣的女子垂下头,加重道:“请公子赐我濯锈,怀忆愿意倾其所有,包括性命。”
“你的命很值钱么?”公子濯轻轻笑起来,俞伯心中一阵宽慰,毕竟在澜沧剑坊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公子濯笑。
女子涨红了脸,“那么请公子开口,只要怀忆能够办得到,一定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