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带着红拂膛进荒草，在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街道上，遇上几只下夜班的狐狸。

2、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性格变得特别坚强。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衣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色有点发黄。然后描眉，用少量胭。弄完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3、所以那些人是自愿活得那么累赘，因为他们想省钱。他们想省钱的原因是他们没有钱。

4、我在讲李靖的事时，他就像一座时钟一样走着。但这座时钟走得总不一样快。讲到别的人时也是这样。举例而言，现在是故事的开头，时钟就相当缓慢，也不知讲到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快起来，后来又突然慢下去，最后完全不走了。只是我完全不能控制的。因为不但李靖，连我自己也是一座时钟，指不定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停摆。

5、因为他在马背上东倒西歪，那匹马也东倒西歪，卫公往东歪马也往东歪，卫公往西倒马也往西倒，这样他才不会从马上摔下去。

6、作为一个中国人，不但必须有证明自己聪明的智慧，还得有证明自己傻的智慧，否则后患无穷。

7、李卫公年轻时玩了命地证明自己是个聪明人，老了又要装傻，前后矛盾。但这也是做一个中国人最有趣的地方。

8、而我们叫作“地球”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一个试管。而我们自豪无比的五千年文明很可能就是别人实验记录上的一页纸而已。那些该死的拿我们做实验的东西根本就不会相信我们也有智慧，正如我们不能理解珊瑚虫的智慧。这说明只要不是一个物种，就不能理解别人的智慧，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古怪行为。

9、自杀用品店甚至拥有一支打井队伍，供那些决心投井而死，但又不想污染水源的人服务。

10、女人就是喜欢这种景象，众多的式样，众多的选择。这就叫消费。当时她说：我恨不能把各种死法全都来过。等到和店里的经理谈过之后，才知道此地众多诱人的死法里没有一种是属于她的。

11、这件事表面上是因为李靖自暴自弃，酗酒过度造成的，其实却不是这样。这主要是因为一朝一代，一时一地，容不下很多聪明人。

12、现在杨素、李卫公、马克思都死了，我研究数学并不妨碍。但我绝不会去碰经济学、政治学，还有社会学，而把它们留给有身份的人。

13、又过了整整十个月，全城的婴儿出生率猛增，而且那些孩子都叫“大军”“小兵”（以上都是男名），“丽军”“芳兵”（以上女名），一类的名字，以致后来重名的人极多。这说明这些孩子的出生和当兵的有一定关系。

14、李靖当时还年轻，不会长久地为这些事不痛快，只有到了中年才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像狗一样被人拴着，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就此犯了精神崩溃。

15、但是穷尽一切可能性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可能性，因为实际上只有一种可能发生，不可能都发生。

16、我现在知道，李卫公三十岁以前在洛阳城里本分为人，这段时间他很善良，但不够伟大。后来他逃出了洛阳城，就再也不善良，但是很伟大了。

17、我们系里有个女人生了第二胎（这是不许可的），因此就要罚全系的奖金，一直罚到我身上；而我是个单身汉，却要为别人生孩子而掏钱——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干了什么与此有关系的事。

18、我现在日夜继日地努力，正是要证明自己是个怪物。因为不能证明我是个怪物，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19、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长安城去发掘，发现那里到处都是万人坑。所以像这样的事，我们还是不要乱打听，知道多了以后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20、我们吃水的井底下其实臭得厉害，谁都不愿意淘井，因为它可以使你对生活失去信心。

21、在他看来，杨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该离开这里。

22、就如先把一个人打成右派，然后给他平反；然后再打成什么东西，再平反。不管什么东西都禁不住这样折腾。

23、现在我们提到一位造访的风流寡妇，总要想到她满身酒香。其实不是这样，她们都是满身糟臭，好像从酱油缸里钻出来一样。

24、李卫公老了以后装傻，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25、人在年轻时充满了做事的冲动，无休无止地变革一切，等到这些冲动骤然消失，他就老了。

26、根据我的统计，一个小时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四个小时的梦，所以睡觉可以大大地延长寿命。

27、她一边吃一边看李靖的脸色，心里想：只要他一皱眉，我就说难吃；只要他一咂嘴我就说好吃。但是卫公始终毫无表情，所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发表意见。后来她就想：发表什么意见干啥，我就跟着瞎吃算了。这说明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这样的好处是不存在偏见，坏处是显得呆板。

28、据那些蚊子反映，红拂的血味道古怪，跟以前吸到的血不一样。再说她的皮肤太紧凑，啶起来有困难。

29、后世的人很充分地吸取了这个教训——以后列朝列代，想入非非都是严格禁止的。

30、不管你怎么提出问题，他都有办法解释，当头的人就是这样的。

31、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次头头们想提拔我们，后来一看烂泥扶不上墙，就把咱们放下了。最后一次头头想到她，是想要她的脑袋。

32、我很想结婚，但又以为我老婆应当是青春佳丽，在新婚之夜必须是处女。为什么就不能考虑年龄大一点，结过婚的女士呢？新婚之夜是处女，以后也不会总是处女。刚结婚时是青春佳丽，以后也不会总是青春佳丽。这种定式把人的思路限死了。

33、天就要黑了，走夜路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必须走。

34、圣人云，人有异于禽兽，这就提醒我们，对于生活不要提出过多要求。我在年轻时见过不少自杀了的人，就从来没见过一匹马走着走着路一头跳进山涧里，这是原因之所在罢。

35、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天生会可惜东西。

36、事实证明，在我们年轻时，只有心不在焉，三心二意才能生活。我只是把这种品性保持到了中年。

37、原来是一副浑浑噩噩、天真未凿的样子，现在风尘仆仆，眼露凶光，很是成熟。这说明人都是在路上成熟的。

38、我觉得我的毛病就是不会装神弄鬼，所以现在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39、费尔马根本就没有证明费尔马定理，却名震四海，这完全是因为他会装神弄鬼。

40、他是这样喜欢演戏，像个演员一样活在世界上。这一点我永远学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像个演员活着利益更大，也没有比这更危险更大的事了。

41、石头崖上长了好多小松树，看上去好像才长出来，其实已经有好几百岁了。

42、虬髯公没有堕落时，总是坐在地上嚼鞋子，从新麻的苦味里体会人生。这时候，他的眼睛和正常人是一样的，既不凸也不凹而且从来也不喘。太阳晒在他脸上，汗流到他眼睛里，像红拂这样的绝代佳人从他眼前经过，却不能使他有所动摇。……对虬髯公来说，只要偶尔感到红拂从身边走过来时的森森凉意，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就够了。像这样长发委地，肌肤如雪的女人只是用来欣赏的。

43、所以抱怨总是不好，还不如抱怨自己是个老百姓更实在些。假如你不是老百姓，就会想：我要什么有什么，何必要有路。而假如你是个老百姓的话，就会想：我要什么都没有，岂止是路？

44、路就是这样的，总是通向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

45、尽管如此，人在这一辈子里，总要有几回要成为行人，否则就不能算成年人。因为不行万里路不知天下之大，契科夫就去过库页岛，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岛。

46、假如虬髯公见到了身材好的人，就说：您身材颀长，姿式优美。我要把您竖着砍开。那人听了很是高兴，说道：谢谢！请关照！这就像听见外国人说我们经济发展快一样。结果就是竖着被砍开。

47、我这一辈子没有写过一封情书，也没有给谁情话过，虽然我熟练的掌握了一门语言，能听懂这门语言的女人在世界上又是最多的。根据这些情形我觉得自己过去是个变态分子，但只是恒河沙数的变态分子中的一个。

48、虬髯公说，像红拂那样苗条性感的女人虽然好看，但是看她是堕落。这样说了以后，他就忘掉了什么是好看，把不好看叫好看。他还说，杨府里的面条虽然好吃，但吃它也是堕落。这样说了以后，他就忘掉了什么叫好吃，把不好吃叫好吃。原来吃生鱼片甚为勉强，现在吃起来没有够，而且不需要切成片，提起一条鱼的尾巴就把它放进嘴里，然后再把鳞片、鱼头、鱼尾吐出来。他可以一口气吞下十几条新鲜鱼，这时看起来就如一台收拾鱼的机器在表演。

49、另一种说法他当国王，别人不服他，故而他装做不喜欢漂亮女人，喜欢吃生鱼等等，简言之，他是在装神弄鬼，吓唬别人，但是装到后来，连自己本来的样子都忘了。不管那种说法，结果都一样的——虬髯公后来不喜欢漂亮女人，也不想吃面片汤了。想通了这一点，他的眼睛就缩回了眼眶，哮喘病也霍然痊愈。

50、这个时候他可以入水而不沉，刮大风时，还在在天上飞行；但是他已经很难被看到了，这是因为他可以随着环境改变颜色，到了草地上就是绿色，到了沙滩上就是黄色；所以只有一些小孩在草地上玩耍时误踩了国王一脚，遭到了呵斥；或者渔夫在沙滩上收网时犯下了大不敬，被砍掉双脚。……扶桑人深为自己有这位了不起的国王而自豪，到处都悬挂了他的巨幅画像，但是因为他本人行止不定，所以大家都以见不到他本人面而遗憾。其实这种遗憾是多余的，事实上每个扶桑人都见过他。据我所知，虬髯公平常栖身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画像。他最喜欢爬进画框，用本人把画像取而代之。

51、还有数不清的人告诉我，该结婚了。这当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对。不管谁说起这个话题，我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说：我不想结婚。我想这解释得够明白了，但他们却不满意。

52、千万不要说什么“结婚不结婚是我的自由”之类的傻话。你的自由就是别人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或者别引人注目。至于后一条，我已经触犯了。

53、好多年前，在我插队的地方，我叉手于胸，面对一片亚热带的红土山坡岔腿站着，用这种姿态表示我永不妥协的决心。

54、阳光能把人烤熟。我就这么走过了阳光，走进树荫里。这个怪诞行为表明我决心离开这个只有茄子和芋头吃的地方，开始我的生活。

55、大家最爱说的话就是：我们都老了。卫公有时感到自己已经很老了，有时却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成人。每回他见到砂砾土，都要努力抑制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

56、其实他没有变得那么老（只有后脚跟是真正老了），也没有变得那么小。实际情况是：他好像被魇住了，必须显得老和显得小。身为成年人，却没有负成年人的责任，就只好往老少两端逃遁。

57、但是我这一辈子也就到了这个程度，没有什么进境，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别人注意到我这种不幸的缺点（只长了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

58、我十七岁时在插队，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动的大亮点，夜风是些浅蓝色的流线，云端传来喧嚣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很幸福，这说明我可以做个诗人，照我看来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个诗人。

59、事实证明没有艺术和爱情也能活，最起码中国人有这个本领。

60、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没有逃出洛阳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样的，只有些表面上的变化。

61、红拂想到自己死时的模样，总要联想到“皮囊”这个词。大家都知道这是佛家对身体的指称。过去红拂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个词，但到了感觉自己身体开始松弛时，就觉得这个词可悲地形象。由佛家用语，联想到佛陀离家出走，托钵四方；由离家出走，联想到这个“家”字，它是宝盖之下的一只猪——这只猪又是谁呢。相比之下，别的语言没有自己这样糟践自己。

62、我觉得这样说明就够了——只要不假装，我们每个人都不天真。

2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