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地生长（组诗）

 

    离原

 

 

《看着》

 

她看着蜘蛛

它夜里织的网   被晨露砸破

它只得饿肚子了

 

她看着坡堤下的牛

几头吃饱的   卧在草地上

那头站着的   脸一直对着花母牛

边吃边盯梢

 

她看着天空

太阳钻出灰白的云絮

突然间   她悲从心中来

生活啊   不能像它们   

简单到吃和睡

 

 

《鳄鱼山》

 

白天绵亘的山脉  

此刻变成鳄鱼   卧在水边

它形体庞大      

各器官长在   该长的地方

我甚至瞧见

它浑身的鳞片   嘴里的尖牙

它安静   是因为

肚里装满骨肉——

那些早先死的   新近死的

有家的   没家的  

有名字   没名字的人们

为证明它的存在

我一遍遍地看   一寸寸地看

为否定它   我闭紧嘴巴

 

 

《白色》

 

冬天早晨   寒冷催生的雾凇  

妆点繁花落尽处

河流用白色固体   与这个世界绝缘

而黑暗里

水依然涌动   藻类依然茂盛

人们依然在上面溜冰

想起我的猫   初来乍到

被狗追逐   一边跑一边玩

等长大   面对曾经的任何戏耍

都无动于衷

眼里像有星星闪落

为什么会如此联系

可能   我们都着迷安静的回忆

 

 

《斯诺克》

 

深夜   我倚在沙发里

看两个人在台球桌上对垒

 

他怎能那么淡定   已经落后两局

他怎能那么准确   球一只只滚进库

他怎能那么优雅   我不可抗拒地爱上他

他怎能打得那么漂亮    总围着黑球

连对手都站在他一边   唯恐失误

等打光这些红球

再打光这些彩球   他就是无冕之王

 

观众鸦雀无声   我鸦雀无声

看着他用斯诺克写下一首完美的诗

 

 

《十月的此刻》  

 

十月的此刻   树干穿上白漆的衣服

爬山虎由红向黄

田头堆放着刚砍倒的白菜

蛐蛐恹恹叫着

它们昨晚经历了严酷的考验——

看吧   干涸的河床   

重新生出车前草和灰灰菜  

绿烟在朝远处爬

好像随时可以跨越冬天   直抵春天

 

 

《像他那样》

 

一个男孩躺在草地的斜坡上

双手枕在脑后

我从未像他那样躺过

我从不敢像他那样躺着——

蟋蟀在弹唱

鸥鸟在飞翔

一群羊从脚下经过

而河对岸的街道   熙来攘往   

 

那样躺着会有什么感觉

像他那样躺着   

成了我今天最奢望的一件事

 

 

《沿河岸走》

 

踩着枯草   沿河岸走

河拐弯   我拐弯

水沉默   我沉默

水小声嘀咕   我默默倾听

晶莹剔透的冰下   蜗动着

小段小段的水

仿佛黑色无脊椎动物

 

再也不能走了   站在每天站的地方

望着别人望过的水

它亲切   清澈   

鹅卵石都沉在水底   

好像告诉我

它内心深处   多么平静

 

 

《水流走了》

 

水流走了

仿佛都去追随天鹅

未来得及游走的鱼群

在沙砾和水坑里煎熬

白肚皮和鳞片比阳光射得还远

腥味满鼻   河床沦陷

人们长驱直入

无法掩盖笑

 

沙土柔软   说着繁荣的过去与衰落

一旁的南山默默伫立   

它从未有过这样的动荡

 

 

《我能做什么》

 

北极都32度了

有些植物灭种

有些动物饿死

一只熊吃掉自己的孩子

地球发着高烧

总有一天

我们日积月累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就像白垩纪

就像伟大的玛雅文化

就像春天时的巴黎圣母院

可这一天未到来之际

我能做什么

生活从来都是细水长流

 

 

《一只燕子》

 

一只燕子   站在夏日的阳光里

站在楼顶的电缆上

左顾右盼   

它旁边是水泥悬崖

葱郁开花的植物

以及一条日夜喧嚣的河流

它突然朝这边飞来

它捉住一只蚂蚱   

它又回到原处   仍背对着我

它多像身着黑衣的死神

这想法让我害怕——

我还有未尽事

它第二次朝这边飞来时   

我急忙躲到窗后

以上发《诗潮》 2020年第10期；

生活的细节（组诗）

 

    离原

 

 

《春天的哭泣 》

 

暖风习习的傍晚

一个女人坐在铁索上   

给人欢快的感觉

因为耳朵里   增加流水声

斑鸠在山谷低咕

因为鼻子里   白天浇灌的土壤   

发出好闻的气味

因为眼睛里   桃花含苞待放

因为被羽绒包裹一冬的身体

终于变得轻盈

可这种感觉是错的

她其实在哭泣   对着手机   

内容丰富   切实到生活的某些细节

 

 

《你说的》

 

无非早春的空气如此洁净   清凉

无非露珠落在马莲   也落在车前草上

无非天空澄蓝   也碧绿

无非风吹着流水一个劲地退

无非鸟雀种类的增多

无非它们盘旋   啼叫   联盟

无非枫树焦糖色的骨朵含着簇簇叶片

连又细又矮的草也开着浅褐色的花

无非每样东西

都在各自链条上滚滚向前——

新生   死亡   暴君   侵略与反侵略

生活   出路   绝望与希望

无非现实有什么

你就说什么

但有些只能想   甚至不能想

 

 

《他走后》

 

出发前   他往邮筒递一封信

信封是空的

收信人是他自己

他说他总这样   

为纪念亲历的千山万水

和一些人有过交集   

碰过酒杯   邮戳可以作证

他走后   我读他留下的书

他走后   我感觉他光芒的灼热

可他却用自己的谦卑   

将一些庸人衬高

 

 

《让我保持冷静》

 

水缘着山   到达想的高度

路也一样

冉冉升起的太阳

照亮所有汗水

高至树梢的   低至草尖的

站在山顶的人   别指望我

为你的大声吆喝买单

是寂寞的锉刀

成就我的判断

在熙攘的尘世   我愿意   

为任何心仪的作品   付高价

 

 

《星期日的早晨》

 

每天都走的路上

我感到眼光不够用——

咬钩的鱼突然挣脱   噗通一声

回到它的阳界

野鸭驮着孩子   逃荒似的跳进草丛

水流在那儿转个弯

 

垂钓者加入醒目的女性

游泳的队伍多了女性

谢顶暴走的汉子   牵着更老的女性

 

薄纱轻罩的女子   在姹紫嫣红前

正对着白发老叟说爱

我迟疑的刹那   她说到基督

 

 

《我看见》

 

金字塔是绿的

翠鸟在钓鱼

嫩芽从腐烂的根须长出来

野菠菜叶大肥美

夕阳在沉落

小羊又高了一点

风用力摇着一个人的影子

绽放紫色花朵的泥胡菜

孤零零地立在沙滩上   它成功模仿了树

 

 

《牛犊》

 

天空澄明

两只牛犊在草地上追跑

像两只花斑狗

它们摇摇晃晃地横冲   哞叫

扰得族群一片沸腾

 

连翠鸟都受到感染

连疲于赶路的人都停下瞧热闹

连那张最愁苦的脸都像饮了蜜

 

 

《乌云》

 

一只鸟驮着巨大的乌云

悬浮在半空   从上午延续到下午

连牧羊人都起了怜悯之心

快点将它卸下吧

它仿佛听到似的

猛然往前飞去   好像要将集聚的暴雨

带得尽可能地远   随后

垂下翅膀

 

 

《车前子》

 

带着露珠的车前子

遍地皆是   像耀眼的星星

它们是菜   维生素

其实   从小到大

我并不爱吃

可我要尽可能地多挖

尽可能地   让它们在铁锅里

溢出饥饿年代的甜味

离去的父母

尽可能地   在我的世界

多停留一会儿

 

 

《手机》

 

今天是什么日子   就会被什么霸屏

我将手机扔到某个角落

从喧哗的现场

退到寂静的深宅

它此刻是忧伤的

带着凉薄的茉莉花和潮湿的雨味

 

 

《只有我在虚度时光》

 

大楼阴影里

一个人用镐头作画   

将颜料的种子埋入泥土

 

墙的另一侧

邻居已画出一些植物的形状

还画出藤蔓和支架

 

越过顶楼   南山脚下   人影晃动

那些退休的人

和家庭主妇啊

此刻都挥舞巨大的画笔——

只有我在虚度时光

 

以上发《辽西文学》2020年第4期

 从今以后（组诗）

 

      离原

 

《辩证法》

 

从今以后   我决定尽可能地赞美

风不舍昼夜

把树吹绿

我赞美树   也赞美风

仍有高大的枯草久久站立

我赞美它们的突兀与不肯倒伏

树荫多么浓茂

蚂蚁筑巢   搬运   奔跑

燕子衔来花籽和雨滴

我赞美这些

花开了   我赞美花

如果换做人   我更要赞其所长

如果他一无是处

我就按想象的   去赞美

 

 

《还有多少好时光》

 

过了六月

就是七月

草还在长  

往高长   往横长   往能长的地方长

花儿还在开

树还在绿

又宽又深的河床

还空着

等待着雨

还有多少好时光？

 

 

《大好秋天》

 

大好秋天   不冷不热   

小麻雀蹲在地上唱歌

山红一片   绿一片   黄一片

爱远方的人   离开家   

他们从我身边经过

过成群结队   掀起一阵风

大好秋天啊

为过上他们那样的生活

我只顾低头赶路

 

 

 《一朵蓝色的小花儿》

 

我这样理解一朵蓝色的小花儿

它被冷风困住

尚有微弱的喘息

眼睛还在四处张望

耳朵还在听

含蜜的舌头还在抖动

当我躬下身去

把它当成一颗闪亮的星星

当我用手机里的摄像头

拍下它   一生一世的美

它轻轻说了声谢谢

 

 

《都是珍贵的》

 

天空的蓝是珍贵的

冒出嫩芽的草是珍贵的

河水娟娟地流   是珍贵的

那么多相机对着   溅起的浪花

是珍贵的

我们站在这儿   抛着石头玩

说些幼稚可笑的话

这样的早晨   是珍贵的

 

 

《高度》

 

我看见狮子们围攻一只长颈鹿

对高度的攀爬

让它们红了眼

 

我红了眼

漆黑的夜   一座山轰然倒塌

 

 

《回暖》

 

太阳升起

从山里   雾里   云里   水里

又圆又红   像火球

 

在这草木衰竭

突然回暖的十月

在这野鸡长鸣

吹送柴草和暧昧气息的早晨

 

它奔跑起来   

比病兽跑得还快

如果它持续的久些  

我深信  一些石头就会慢慢开花

 

 

《陪衬》

 

我不再认为

这个遛狗的人   多么孤单

他给它梳洗   染毛   

做花衣服

在悠闲的日子里散步

天空   流水   植物 

都成了陪衬

 

 

《老路》

 

在父亲走的路上

我又开始这样走

变的是树的颜色   河床的宽窄

流水的多少

建筑的材质和高低

变得更简单   浅显   直接

都能跟金钱扯上关系

但父亲摔跤的地方

我都想绕开

 

 

《欢迎你》

 

欢迎你   雪花

落光叶子的梓树   需要一顶花环

一碰即碎   

一点即燃的野蒿

需储一池水

土地想在明年春天   

分娩出更多的孩子

 

 

《关系》

 

给狗穿上衣服

给猪戴上眼镜

给乌龟安上翅膀

给人一架摄像机

让他一丝不挂   回到森林

我只需一块干净的地方   看

 

 

《宠物》

 

当我在沙发坐下

一些毛立刻附上我的衣服

我看见窗台

盆栽的猫草

它就在一扇门后   支着两片树叶

倾尽所能地

感受外来者

它的主人将它抱出来

它是危险的

它雪白的   蓬松的   碧绿的

都是危险的

我得承认

我迷上它   爱上它

但爱是危险的

当它死亡或丢失

如同山河褪去锦绣

 

以上发《凌源宣传》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