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经常不受自已控制,单单儿飞离肉身,在离我的头顶两公分左右的空中陪我聊天。聊啥呢?简直什么都聊。比如,黄瓜熟时聊黄瓜,篙子杆熟时聊篙子杆,忙得应接不暇。光想着把它们是炒着吃还是炖着吃,就够我寻思半天了,如果偏要加上一条:搁点香油,烫着吃。就更了不得啦。就意味着我又在百般充实的光景里渡过一天。生活的方式有许多种,我敢负责任地说,如果你置身困境,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令人愉快。
我的朋友巴珊不同意,意思是她另有法子。我来北京后,她忧心忡忡,对我说:
“拉姆,你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啊!瞧瞧,也没什么贵人能帮得到你,这可咱办啊?!咱们的朋友都是穷的,咱俩算是穷一起了!我也无能为力啊。要不这样,我给你支一狠招,听说很管用,没准能助你渡过难关!”
听得我在空中扑腾飞舞的灵魂大喜,停落在她脑门上,朝她直眨巴眼:吾妹英明,速速言明;助我招财神,急急如勅命!
她压低嗓门,说出了她的好办法:
————————到雍和宫烧香,听说很管用。
“真的,你不要不信,该信的时候还是要信一点的!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前年我们公司那位大姐就信了,她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可就是一直怀不上,一家人都着急!后来听了高人指点,去雍和宫烧香求了佛一回。哎呀,很快就给怀上了————去年果然生了一对双胞胎!可见,佛祖办事还是很麻利的,你也试试呗。”她说。
“我不想要生双胞胎。”
“这我知道,没说让你去求子,是让你去求财来着嘛!”
“佛祖不光管你生什么,也管给钱花?”我的小灵魂尖嘴叫起来,在空中来了一个前空翻,落在她左眼珠下面,还单腿支着,“你确定本月阴历十五这天,佛祖正在值班?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有没有可能这样啊:我要的是dollar,而他老人家给的却是baby搞不好还可能是几个baby?世道不好,求者太多,会不会搞错掉?那就麻烦大了。”
听了我此番顾虑,她尖叫着离开了。让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寻思。
后来,阴历十五这日,我还是去了。
雍和宫风光好,小郭郭和张剪剪陪我前往。她们俩拍了不少相片,借着庙堂的金光,拍了不少叉着“胜利剪刀手”的照片。她俩说,拍得一般的话,就放在QQ空间里。有拍得美丽的,就不能放了,得省着像相亲这样的关键时候亮出来用。我估计只能拍一堆QQ用图。你瞧呢。一个使低级卡片机拍,另一个使手机拍,能好得起来吗?我当场拍胸脯表态:等我有钱了、发达了,给她们俩一人配两相机,每只都单反,没事就让她们挂在脖子上游大街去。至于巴珊,那家伙说话不算数,临了要出门却“找不到太阳镜”。我的灵魂与我聊了一会后,达成一致意见:这是个借口。铁定是怕佛祖搞不清dollar和baby的区别,施错了恩,害她担责任,就借故不来了。不来了也拉倒,哼哼,我们照样玩得高兴。
我买了不少香火,见佛就拜,遇到火苗就把香点上。
小时候,我妈就对我说了:礼多人不怪。看来不光对人要这样,对佛祖更是如此,不能“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看来跟佛祖这交情,得是平时慢慢打点积攒起来的。我是个机会主义者,有奶便是娘习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比如,我花这几十块门票钱加香火钱进门求事儿,针对性是很强的,就是希望佛祖早点帮我把事给办了。事先托相熟的佛教徒打听过了,像我这种人,佛祖见得多了,早麻木了,不会见怪的。
我一路磕将过来,磕头如捣蒜,嘴里念念有词。
小郭郭说:“姐,你嘴里叨叨啥呢?!”
我这正求神办事呢,你俩给我消到一边去,别碍我好事。我说。
她说,不对,姐,你这姿势不对,程序也不对!还有,人家都是在心里念,而你只是在嘴上念。
我知道她讲得没错。事实上我因为太紧张,不光念得语无伦次,灵魂早脱壳跑掉了,在香火燎绕的金色大堂里轻快地打转。我的嘴事先也没有经过培训,用词也欠妥————give
me dollar please!是不是太直白?
那一天,雍和宫人山人海,等待磕头烧香的人群排老长队了。小郭郭和张剪剪同学陪着我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一路磕将过来。反正香火钱有我替她们出了,所以她们也捎带着许了几个愿。张剪剪的愿望是希望佛祖保佑她在即将到来的研究生生涯里策马扬鞭学有所成(我猜的)。小郭郭的愿没人猜得到,她不肯讲,而是打死我们也猜不中的那种。据说既不关乎金钱地位权势,也不关乎帅哥美男房子车子,也不是健康事业前途。我们猜这个,她说“不中”,猜那个,她还是答“不中”。到最后,我们把“低碳”、“世界和平”、“光复台湾一统河山”都罗列出来了,她还是含笑不语,用两个字打发我的香火钱:不中。
太现实,我们会失掉快乐!这是我小时候大伯父教的。
事实上大伯父并没有“教”过这回事。这是我在回忆里对照他的气质风采谈吐仪态的理解。你怎么才能原谅一个多情的才子贫穷?“只因他作诗的时候很快乐”————我的分析。可是真相是大伯父一世不光不穷,终生任职政府,额外整个人里里外外是个封建士绅。真正穷的是我爸,他想做个小官僚未果,结果终生苦闷。你瞧瞧,一切东西经过了感情与时光的过滤,往往就面目全非。但是我爸也有他的解释,他说:如果你会一样乐器,你会很快乐;如果你会两样乐器,你会更快乐;如果你会三样乐器,却没有一样让人瞧得上眼的正式工作,你的麻烦就大了,无边的黑暗会慢慢啃噬你的心!这个时候你求佛求神求谁都没有用,佛填不了你心里的空洞。我不知道他的理论与他自已的人生际遇有个啥关系?老头不光有正式退休的工作,乐器也早早习了七八种,还不包括弹棉花。光月琴就弹破了五把。
我运气好,至今唯一善长的乐器是口哨。
在雍和宫拜神的那一日,我也并非像小郭郭与张剪剪认为的那样现实,意在金钱与帅哥。那只是私底下的调笑与嬉闹罢了。我辈早视金钱如粪土(不信你把你的粪土铲给我试试),帅哥更不在话下(秃成一片)。我早说过:年纪大的好处就是你以前得不到的东西,你现在不想要了。大伙还不信。如今,我在党的教育下,已经有了更远大更美好的心愿,它才是既不关乎金钱名利地位权势、也不关乎个人与家人的福址得失,它比“世界和平”、“低碳”、“统一中国”来得更伟大、更激荡人心。它是什么?我当日在雍和宫里念念有词,是在求佛祖成全我自童年便有了的心愿!它多么美好,多么空旷,远离了我们所有的俗世的气息,是如此纯粹。当时,我的灵魂在空中飞来飞去,看着我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配合着它一起用心呼喊:
“佛祖啊,我求您一定要保佑让我此生遇上外星人吧————我是指近距离遇上的那种,如果方便,一起喝个下午茶、叉起剪刀手合个影、签个名啥的就更好了。”
不要笑,请问诸位,人活一世,还有比这个愿望更有意思更不沾尘埃吗?没有。
结局有些奇妙,有些让人看不懂。
前几日,我在暴雨中的草丛里捡到一只丑陋的猫,瘦叽叽的,全身的毛快掉光了,皮肤上结满了硬茄,一块块即将脱落。它细小的身子上长着一只大大的脑袋,耳朵出奇的尖,朝天支楞着,上面还挂着雨珠。我把它举起来,对着骤雨将息的灰蒙蒙的天空,瞅着它。它不怕我,它瘦得皮包着骨头,眼眶包着的快蹦出来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会瞅瞅天空,一会儿瞅瞅我。
命运给我什么,我就接纳什么呗。对不对?我拎着它回家,嘴里念着张枣的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北京变成了一只雨水泡烂的柿子,也泡坏了我新买的鞋。我提溜着这个古怪的小东西漫步回家路,心里盘旋着的还是那一日在雍和宫许下的愿望。虽然我一直没猜中小郭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就让她独自淌洋在她的梦里吧。我想,佛祖嘛,一定是有的,他的光芒普照众生,照耀着这世上每一个孤苦伶仃的灵魂,你要什么,他一定会给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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