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梦回父亲出生的小村,归期未有期,终于,到底是回来了。
故乡的路已长满了青草。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曾背着小书包从城里骄傲地回来,自村口的河堤走过,迎着乡民热情而羡慕的眼光,像一只骄傲的兔子,头上的红绸子摇摇摆摆。忙碌劳作的村民盯着我的时髦装束,惊喜而客气,老远便大声就呼唤我的学名:
“瞧瞧瞧,这么好看的伢是谁家的啊!是书林吧!哎哟,这不是我们村的‘读书人’家的小伢书林吗?!嘿,书林,先生放你假啦?”
然后,他们紧接着拉长了嗓门,不顾我的傲慢,又成群结队地叫起来了:
“书林你回来啦!你爸爸没跟你一起回来吗?你们家那几个大学生堂哥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还是人家读书人忙啊,学堂里先生不让休息,就一天都不能休息,先生说不能睡觉,就得就着雪光读书呢。”
他们对文化的全部认知来自张村每年一度的盛大社戏,但是我不想纠正他们“先生不叫先生,应该叫老师才算正宗”,神气地径直迈着小碎步扬长而去。
读过许多书后,方才明白戏里的说法才是正宗,可是又有啥用呢?那个嘴里最爱“先生”长“先生”短、名叫张道谋的乡亲没能等来我的道歉,已于两年前一个深夜,被一个罕见的突如其来的大胡击倒,猝死在麻将桌前。
那一年,爸爸拿着图纸,指着村头一块空地,对一群人比划说,这是块风水宝地。
他们开始建房子,在林边的空地挖下四四方方整齐的深深的沟壑,填下许多块一米长、六十公分宽、七十公分高的山石,用水泥糊着,然后用山石不断累加着它们的高度......
我不跟人家上山打鸟挖野菜了,专门领了弟弟天天到工地视察进度。
我弟弟好奇地问我:“们打算干什么?”
“盖咱们家新房呗。”
“那,我的房间在哪?”
他问了我一个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我们带着这个问题询问了负责施工的二伯父,他当时一身泥沙,嘴皮起泡还叨着游泳牌香烟,从刚筑好的石墙那端冒出头来,大手一挥,回了我们姐弟俩两个字:
“滚开!”
滚就滚,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俩拿走了他的草帽,送给了大白同志当椅子。
大白同志不是同性恋,不是人,是我们童年时陪伴我们长大的一只松狮大白狗。很多年后,我的弟弟回忆童年往事时对我说,他终生都会怀念它。彼时大白的坟墓上早已长满了青草,埋在高高的山坡之上。因为它后来的非正常惨死,所以爸爸破例让它葬进了张家的家族墓地里。
大白同志喜欢我家二伯父的浅黄色草帽散发出的淡淡烟草味,它叨着它高兴地在地上打滚,滚累了,然后放平了草帽,一屁股坐了上去。它玩耍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叨去还给了二伯父。
傍晚时分,二伯父蹲在石墙上抽烟,微笑着看着它越走越近。
然后他温柔地接过狗嘴里的帽子,先给自已戴上————上帝,它的确是只蠢狗,它为什么要送还给人家呢?也许它认为让帽子多一种功能并不是什么坏事,谁规定草帽不可以当狗的椅子呢?结果怎样我们姐弟俩是知道的,二伯父微笑是因为他预支的歉疚————暴打一只亲弟的爱子的爱犬的后果是没有道理不歉疚的。他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二米高的石墙上一跃而下,猛扑过来,可惜没踩中目标。大白同志尖叫着跑成了一个抛物线,借着愈来愈浓的夜色逃窜了,吓得连晚饭也没有回家吃。
“二伯你太过份了!我让我爸爸来打你!你等着吧。”
我弟弟在夜色里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一九八四年的七月某一天,弟弟坐在墙角的草丛中愤怒地哭泣了很久,荧火虫在他身上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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