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阿德里安桑老了。他发现这一点,不是因为觉得疲乏,主要是因为觉得好像越来越泰然。他就像个耳朵聋了的船老大,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风暴的声音了,却依然能同样灵敏地估量出水流、湖水和风的力量......
这是尤瑟纳尔在文章《死于芒斯特》开篇中的述说,她的文字一如既往地令我震憾。然而,这样的句子从我那捧着书两眼发直的店小妹嘴里念出来,更令我震憾。
这几天中午,她都会手捧一本尤瑟纳尔的作品,坐在店铺门前的石阶上阅。晓风轻拂,柳眉儿轻轻飘落下来,沾她衣裙。时而念念有词的朗读,时而进入冥思苦想的忘我境地,时而对着天空翻着眼皮叽嚼回味书中的句子。所好书籍之深广不在我之下,让我震惊不已,差点令我推翻了以往对纳西民族的固有偏见,结结实实反省了一把。
当她把我书架上诸如卡尔唯诺、伍尔夫、博尔赫斯等大牌作家的作品均扫荡完毕后,我再也不敢指挥她干活了。事实上,这三年来,我一直不敢指挥她。我顶多小心翼翼凑到她跟前,满脸堆笑试探说:
“妹妹,你做菜真好吃,特别是那道青豆烧蘑菇,真是可口又美味啊!不过......嗯,哈,是这样的,我已经连续半年吃它,餐餐少不了它,中午是它,晚上也是它,我就是铁人王进喜,也受不了了啊!你就放过我吧,今儿做饭能破例换个菜炒炒行吗?!”
或者说:
“妹妹,你的确是一个负责任的店小妹,我去成都这几天,天天让你受累看店,而且你居然破天荒帮我卖了三件衣服!真了不起。虽说把其中一件标价1900的当成990卖掉了。如果你以后,肯在客人付钱时花时间看清楚标价,我会更爱你!”
即便这样,我也时常让她呛一鼻子灰。因为她会尖叫起来:
“你想吃什么?!你可以点菜吃啊。”或者说“明明是你标成了990元,关我什么事!”
我诚惶诚恐,讪讪而退。
她是什么时候让我调教得如此强悍,已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哎,三年前她第一次站在我面前,是个怯生生的可人儿,热爱韩剧,爱流泪,楚楚动人如月下秋潭,令我爱怜。当我让她帮我往衣服缝纽扣时,她拒绝了,骄傲地说:
“我在家从不做这些事的!”
她几乎抗拒做所有她母亲没有让她做过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丽江深山里那户门前栽满梨树的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保持了将女儿打造成深闺千金的良好心态,令她没上过几年学却像一个贵族。而我这个受过国家“高等教育”的自命不凡的女人却天天活得像民工。
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半年后,她妥协了。半年后她被我感动了,终于肯给我缝了第一颗纽扣时,让我觉得人间真温暖,我利刃一般文字的恶毒与尖锐是不对的。因为她也是个不向规则妥协的人儿,她有着她可贵的坚持,例如,她绝对不吃牛肉。只因在她童年时,曾经有一头牛救过她的命,拼命顶起站在疾驰而来的汽车面前的她,令她幸免于难。
丽江将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什么?不得而知,无法预知的未来正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有一天也会老去,也会回忆它给予的所有,充满意外的生活,有着无限张力的人性,以及我走遍全中国也雇不到这么大牌的店小妹。如果我的一生喜欢的是激越,我没有理由不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