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回忆是什么改变了我对猫这个群体的认知和情感?我记得我最先是喜欢狗远胜过猫的.我和许多人一样,对这个熟悉而孤寂的群体充满了隔膜感.它们太不善于经营自已的生存空间了.不管你喂它们多少猫粮,它们也许依然故我,只和它们信任和喜爱的人建立关系,而不向任何人摇尾巴,不会咽下任何没有安全感的食物.它们全是代代冷漠地活着,对主人的喜乐苦痛一无所知.直到作家的出现.

       那年的丽江一直在下雨,整个古城是泡在雨水中的一只话梅.酸甜而无力的感觉穿透了所有旅人的心.那时我店的隔壁并不是服装店,而是一家装修无所不用其极的古怪的酒巴,它声名远播却并非它出众的装修,而是因为艳情故事层出不穷,在旅人们广为相传.这儿总是不定期住着行行色色的女人们,她们大多数孤标傲世,目空一切,爱自已胜过爱红酒与烟.

       作家就是从这家酒巴被人扔出来的.

       它被一个清秀的女子反复拎着走出酒巴,扔到街心......它还是不死心,大哭着,又倔强地走回去......然后又被拎着扔了出来......然后又哭着走了回去.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问别人:这是怎么了?

       有人说:它生病了,天天拉肚子,太脏了.

       当宠物不能为主人带来欢乐而是带苦恼和困扰的时候,就是它们该被遗弃的时候到了.

       街边的商户连出来看看热闹的人也没有,各自忙自已的生意.任由它在街边不断地徘徊哭叫.没有人收养它,我也不能收养它.骤雨又来临了,我没有看下去的勇气,只得躲回店中枯坐.丽江最不欠缺的东西除了连绵不断的雨水和层出不穷的艳情故事,然后就是数不胜数的流浪猫.没有人会为一只垂死的小流浪猫而停下脚步的.正如没有人会为旅途的艳遇而放弃各自的生活.

       它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冲走真是一个奇迹.当它晃着脑袋惊惶失措地钻进我的店里时,我甚至怀疑它只是一只女孩子们挂在包包或手机上的时髦动物玩具,因为太小了.也许不足两个月大.这只全身极其肮脏的巴掌大小的毛毛玩具小心地移动着脚步,用尽全身气力喵喵叫着,向我迎面走过来,浑身让雨水泡湿透了,瑟瑟发抖,诚惶诚恐的停在我的脚下.嗅了嗅我的脚面,然后向我仰起了它的毛刺刺的小脑袋.我看到它满眼都是泪水.叫声呜咽凄凉.

       我说:小东西,你几天没吃了?

       它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喵喵叫着,试图钻进我的裙摆中.

       雨停了,我拎着它,也走到了门外的街心,放下了它.狠心转身快步走回店里.进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它.发现它没并没有跟着走回来,也没有再叫唤,而是坐在街心的树下,靠着树根部,绝望地垂着头.良久不动.我轻声唤了一下:

       "咪咪!"

       它顿时喵喵大叫起来.竖起耳朵四处寻找声音,看到了我.犹豫了几秒钟,几乎是飞奔过来,钻进了我的裙下,小声地呜咽,再也不肯出来.

       "好吧,你是我收养的第一只小猫.从今往后,我是你的主人了.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我该给你取一个名字吧",我摸着它的小脑袋,它立马闭上眼哼哼叽叽装作睡着了.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叫什么好呢?!我想起了我没有实现的愿望.看着它毛刺刺的脑袋,叹了口气,就叫它"作家"吧.

 

       收养后的日子远远没有我想像中艰辛,它的确是一只婴儿期的小猫,却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喝大量的水,不停地吃东西,仍然感到意犹未尽.

       当时二妹妹也在身边,她和我一样没有意识到危险性,看着它时时守在饭碗边感到欢欣不已.能吃能喝就说明它的身子骨需要,说明它在成长,说明它还是健康的.

       然后我看着它毛刺刺的脑袋慢慢变大了点,狂吃狂喝想必是有用的,它长大了一点点了.我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我不顾它天天拉肚子以至后躯污秽,抱着它到处向朋友们显摆:

       "你们看啊,张作家它有多美!眼睛多么明亮啊!"

       "是啊是啊,看它的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东一丛西一丛,多像拉姆你啊."

       我越看也觉得越像.越发喜爱它了.

 

       后来,它吃得越来越少了.只是不断地喝水.

       我开始惊惶了,抱着它四处找宠物医院,才发现它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期,现在是急性胃肠炎末期,对于一只只有几星期大的小猫来说,这几乎是宣告了它的死亡.

       在它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只要有稍许的阳光晒进院中,它都要拖着病躯从小床里艰难走出来,走到台阶边坐下,慢慢舔着自已的皮毛,洗洗脸,理一理头发.或者靠着院落中种下的一棵芹菜打一会儿瞌睡.

       打最后一天针的时候,医生说不用再带它来治疗了.如果它的意志力能助它渡得过今晚,也许还有一线生的希望.然而在第三天的时候,它依然活着,只是不能够站立了.它多次试图不需要大人的帮扶走出小床,没有成功.只能无助地把小手放在我手心,头歪在床边,低声喵喵叫着,不再进食.我知道它是想我带它到院子中散步,在它喜欢的大芹菜下靠着打眈.我抱着它放在芹菜下,让它沉沉睡去,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我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用小毛巾包裹着它小小的身子,从午后一直到夜深入睡.一直不肯松开.担心它的灵魂从慢慢变冷的小身子里飞走不再回来.一边低低唤着它的乳名:

       "咪咪!咪咪,起来吃东西.开饭喽......"

       午夜时分,它在我怀中,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把我从迷迷糊糊的梦中惊醒.我急急地打开包裹它小小身子的毛巾被,它终于长长舒出了最后一口气.像一声叹息.

 

       我把它埋藏在狮子山上,让它面朝古城.入夜的时候,这个山坡的角度最适合看到满城的灯火.山坡上长满了粉紫粉白的无名的花儿,像流浪猫一样脆弱而孤寂的花儿,有它们的陪伴,我的小花猫也许不会感到寂寞.一起埋藏的有它生前最喜爱的小床和新玩具,另外还有半包没吃完的猫粮,和一把红色桐油小纸伞.我希望它在天国的日子不再挨饿,不再经历风雨吹打.

       在一块小木板上,我替小花猫写下了这样的墓志铭:

       我不是流浪猫,我是有主人的猫.

       我是有名字的猫.

       我叫张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