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眼中的人性之恶

 (2015-05-11 09:20:12)
	
			
					(2015-05-11 09:20:12)		| 标签: 芥川龙之介物哀人性之恶 | 分类: 读书随笔 | 
http://s6/mw690/001mDy5kzy6Sb2f1aXbe5&690
1.芥川龙之介
今年春暮于书中扉页遇到芥川龙之介。
 
他穿着一袭宽袍大袖的深色和服,左手支在书案上,食指和拇指捏着下巴,坐在自己的书斋“我鬼窟”里,略低着的头,眼睛斜看向右前方。
宽宽的额头,极瘦,脸奇长,有些凌乱的头发蓬松且稍长,微启的双唇,上扬的嘴角露出浅而无的笑意。
 
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期的照片,对照着他另一张亦是伏案的脸上线条柔和气色极佳且笑意延伸到眼睛里的照片,脑子里立即浮现了他那神经衰弱的病。
 
2.《罗生门》
之前看过黑泽明根据他的两部短篇小说《罗生门》和《筱竹林中》导演的电影《罗生门》。电影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片,扑朔迷离的情节,叙事极有表现力,结构却相当清晰简单,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印象深刻于心,大赞黑泽明的导演风格。
 
原来人们常提起的“罗生门”这三个字,便来之于此。自此才明白,生活中那些扑朔迷离被谎言所掩盖真相而说不清的事情,被叫做“罗生门”。
 
后来读到芥川龙之介的原著,才明白,原来事出有人,芥川龙之介就是这样的风格。他的小说重在表现,“始于表现,止于表现。”他善于用各种不同的文体极简极明了的写人性之恶,而那些恶又多来源于生活中我们所熟悉的普通人普通事。就是因为普通,才让人觉得熟悉,觉得生活中似乎有过这样的人,有过这样的事,似乎窥到身边某某的一点隐暗的心机。在他对人性之恶极强的表现力中,这种感觉便突兀地印在了心里。生活中的许多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的人性在周围的一些人中,又是多么熟悉呀!
 
3.身不由己
芥川龙之介本姓新原,叫新原龙之介。这要从他不幸的身世说起。在他刚刚出生八个月时,母亲却突然发疯。母亲的哥哥膝下无子,他便被舅舅所收养。十二岁时,父亲无情地废去龙之介长子的继承权,一个月后,销去他在新原家的户籍。自此,龙之介被改姓芥川,成为芥川家的养子。
 
芥川龙之介的生活,自他出生八个月起,便以别人养子的身份,被纳入命运的安排。生活,由不得他任性自主。
 
长到二十二岁时,芥川龙之介爱上一个女孩,却遭到舅父和姨妈的反对,不得已,龙之介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和女孩分手。没有人为他考虑,舅父,姨妈,这些家庭的尊者,每个人都只想到了自己,唯独没有人想到他,没有想到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可以做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应当受到该有的尊重。他不能任性,即便是爱情也不能。亲情在这件人生大事上搁浅,再亲,关系也是隔着一层。这让他看清了人性的自私,即便是家人,也不例外。
 
芥川龙之介一生致力于写作,写作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对他来说,至高无上。他“把创作视为生命”,写出了《罗生门》、《袈裟与盛远》、《竹林中》、《枯野抄》等一百多篇直到今天仍被列为经典佳作的短篇小说,还有一些小品、随笔。然而,因为他的神经衰弱、胃痉挛、肠炎、心悸等多种疾病地接踵而来,使他深受其苦,大大影响了他的创作。他的创作时间总共并不长,前后不过十三年。
 
本就神经质的他,在三十岁时,神经衰弱成了他的致命之疾。到了1926年的时候,三十四岁的龙之介,神经衰弱愈发严重,不得不常常疗养,过着半卧床生活。事实上,这个时候,他已不适于写作,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听医生的话,放下笔,不再劳神费思,静养。但他仍不改“争强好胜”的性格,养病期间,又继续写出大量作品。
 
同年9月,芥川写了一篇描写母亲、姐姐与父亲之死的小说《点鬼簿》。据他小说的译作者高慧勤说,他在致佐佐木的信涵中写道“补写几页,竟耗去数日时间,小生前途颇暗淡矣”,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他在致作家稻垣足穗的信上说“Fancy(想象力)早己弃我而去”。
 
神经衰弱这种病,本就容易焦虑,抑郁,更何况他在这种极差的精神状态下,仍然好胜心极强地坚持写作。长期的紧张和压力,势必让他的状态愈来愈差。紧张性头痛,失眠,消化不良,情绪烦躁等等一系列症状,一个个地像恶魔一样折磨着他的身心,都来和他较劲了。
 
母亲是疯子。他是疯子的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恐惧亦开始折磨他的神经。他尤其担心母亲的病遗传给他,早在这年4月,他就已经出现了幻觉,并因此困扰不已。终于,自知来日不多的芥川,在7月24日拂晓前,于三十五岁这年,在家吞服安眠药自杀。
 
想来,身不由己,便是芥川龙之介不可抗拒的命运。
 
这样的命运,亦成为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压抑了他的个性,使其对人性产生了一种悲观的态度。
 
4.芥川龙之介作品中的人性之恶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多是客观、冷静、沉郁、悲凉的基调,许多地方都体现了某一方面的人性。但多是恶的一面。
 
在他的小说《罗生门》中,他描写一个时世没落中的家丁,在本是繁华之地却成了无人烟的荒野之地——罗生门避雨的事件。起初,家丁尚有一些良知,一直在为饿死还是做强盗的问题纠结。当他在罗生门遇到一个枯瘦的小老太正在死人堆里拔一个女死尸头上的长发时,开始还有一丝义愤,但听了小老太那一番理直气壮的恶之借口,人性彻底泯灭。于是,他抢了小老太身上的衣服和她拔下来的女尸的头发,扔下小老太逃走了。
 
人性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经不起考验。“时穷节乃见”,落魄时节更加能显现一个人的人性。人性之恶,起初在一个人的心里,是有底线和原则的。当人性坏到一定程度,便突破做人的底线而不觉得恶,就像在黑暗里,大家一样黑。
 
在芥川看来,人性是丑恶的,自私的。但他写人性之恶,并非只是为了揭露而揭露,他是在通过自己的写作告诉读者,这些是丑的,恶的,令人厌恶而不可行的。他内心深处,向往一个纯洁而美好的世界。他写恶,却始终对善良和美好有着一种理想般的向往和憧憬,这让他失望而痛苦。
 
波德莱尔写过一首《恶之花》:
……我的棕发美人,我将给你
月亮一般冷的亲吻,
以及围着坟墓
爬行之蛇的爱抚。
……
就像别人靠了温柔,
我想靠恐怖支配
你的生命与青春。
 
芥川龙之介读过这首诗,他给同学恒藤恭的信中写道“读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最令人感动的,不是对恶的赞美,而是他对善的憧憬。”
 
他的《竹林中》,同样亦表达了这样一个主题——人性之恶。在竹林中,一个武士的死,引来众口不一的说辞。人心微妙,难以捉摸,真相往往被谎言所掩盖。在他们每个人的供词中,活着人在撒谎,死去的人亦撒谎。每个人都各怀鬼胎。最后,人是他杀还是自杀已经不重要。突兀在我们面前的是人性之恶, 人性之虚伪,人性之自私冷漠,人性之贪婪,之懦弱。
 
他的《鼻子》中,一个鼻子过长的人深受鼻子所累,因为自己不幸,便希望有一个人长着和他一样的长鼻子来承受同样的不幸,以此平衡自己的心理。当他的鼻子终于正常的时候,平时那些同情他的人,却因为他和他们一样的正常,反而心理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在别人不如他的时候,居高临下地给予同情,一旦别人和他一样亦或是强过自己时,便暴露出狭隘的自私自利的嫉妒心态,只允许自己比别人好,用别人的不幸来满足自己的虚荣,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枯野抄》中,受人景仰的一代俳谐大师松尾桃青,在弥留之际,众弟子虔诚地围榻而侍,气氛压抑而悲伤。然而,包括为他看病的大夫木节在内,每个人都有一种暗藏的和表象不一致的心理。在松尾安祥地要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众人表面悲伤的心里,却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大夫木节自问,“身为大夫,自己果真想尽一切办法了么?”其角要给师傅点送终水的时候,看到师傅那瘆人的样子,生出一种强烈的嫌恶之情,甚至忍不住要背过脸去。一直服侍师傅的去来,因想到日后向人有“奉师如侍亲”的谈资,在外表的掩饰下,产生一种得意和悔恨相交的心理,流着眼泪,做什么却都美滋滋的。支考在师傅临终时,一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观察这个过程,以便日后提笔写临终记,他知道,这样做,对外是沽名钓誉,对同门弟子则是利害相争。怕死的惟然僧在恐惧的心理下,光翻白眼,尽可能谁都不瞧。长久以来被师傅的人格力量所压抑的支草,在师傅死后,感到一种强烈的解放的心情。师傅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弱,间隔也一次比一次长,喉结已经不动了。在他床榻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流眼泪,但,所有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的眼泪是纯洁真诚的。
 
在这些小说里,芥川眼中的人性是丑恶的。他在探讨人生,考察人性后,曾说“周围尽是丑恶。自己也丑恶……面对周围的丑恶,活着就是一种痛苦的事”。
 
活着,后来真成了他痛苦不堪的事情。他的神经衰弱将他折磨得身心俱疲不能自已,“想写作,因病弱不能;痛苦,亦因病弱而益甚”。
 
 
 
他在给至友的遗书中说“我是个养子。在养父家里,从未说过任性的话,做过任性的事。(与其说是没说过、没做过,倒不如说是没法说、没法做更合适。)……如今,自杀在即。也许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吧。”
 
5.日本人的“物哀”心理
日本人钟爱新月、花蕾和落樱。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日本一样,从古至今,被火山、地震、海啸、台风、雪崩所包围。资源匮乏和天灾多难,形成了日本人悲观的人生观。他们注重那种樱花在风中飞逝的瞬间之美,注重新月之初须臾之美,这种瞬间之美,在他们心里才是永恒的美。日本的许多人愿意在自己盛极而无法再超越时香消玉殒。这是日本人的“物哀”心理。我知道的日本作家中在最高峰时选择自杀的,就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太宰治。
 
盛极而终,无疑,芥川龙之介也是这种物哀心理。他写完《文艺的,过于文艺的》长篇评论后,便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他说,要用一篇力作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篇力作便是他一再强调的《玄鹤山房》。
 
 
写于15.5.5
 
 

 加载中…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