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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言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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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锦云博客
爸爸今年六十二岁,从他十八九岁高中毕业算起,当过二三十年小学、初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那应该是最早的一批民办教师了。那时候,还没有正规院校毕业的教师分配到村里,全是青一色的民办老师。爸爸教过的最早的学生如今亦当了爷爷奶奶,他们的儿女同样是爸爸的学生。
他的学生现在有的成了县财政局局长、有的在县教育局任职,有的在市重点中学教学,还有的留在村里务农。那些曾经做过他的学生的人,如今他们见了他依然尊称他一声“梁老师!”
我记得小时候,到了晚上家里总是热闹非凡,一堆和爸爸差不了几岁的男女学生围在他的身边,一口一个梁老师,边帮忙干活边叽叽喳喳笑闹不休,直到夜深人静方散去。时光静美,那时的爸爸是幸福的,我也是快乐的。
后来,爸爸在七九年生了弟弟后被终止教学,离开了他热爱的教师职业,离开了他心爱的学生。懵懵懂懂的我看见爸爸用箱子从学校将一堆书籍课本黯然搬回家来。幼小尚不谙世的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爸爸用一种陌生的似乎不大快乐的声音说了一句:“有个儿子也不错,不教就不教吧!”那一年,我七岁,爸爸不到三十岁。
再后来,听妈妈说,为爸爸离开的事,中学老校长和中心校长曾经几次找到乡里,苦口婆心,他们舍不得爸爸这个难得的优秀教师——他教的语文课,他任班主任的班十里八乡每次都成绩优异。无奈国家政策不能违背。
我偷偷翻过爸爸那叫做“教案”“备课本”的厚厚本子,一本一本,每一篇课文题目下都是几页密密麻麻的行书钢笔字。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我上语文课多是生字,生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作者简介,这些都是我不感兴趣又必须背过的东西。我的语文课一向很糟糕,分不准段落,总结不出中心思想。我不明白爸爸的语文课里为何会密密麻麻有那么多东西要讲。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听到爸爸讲学校里有趣的新鲜事,也不再听他提到自己的学生。回忆起来,那段日子里他好像是空白。
周末时依然还会有男女生结伴到家里来玩,只不过不如以前多了。我听见学生和他聊天,还像从前一样叫他“梁老师”时,他淡然一笑:“以后不用再叫我老师了,还是叫哥哥吧!”
再再后来,爸爸的那些以前视为珍宝的课本和教案不见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那么小的我却把他用过的那本厚厚的四角号码字典偷偷留下了。三十年里,从后来上学到毕业,上班后从旧家搬到新家,它一直陪伴着我,直到现在,它依然被珍重地放在我书房的大书橱里。爸爸曾经手不离它备过课,爸爸曾经用它教我查过生字生词。它见证了爸爸那段短暂的幸福的民办教师生涯,它里面藏着那师生间的欢笑真情。
初离开学校的日子,爸爸有一天突然卷上铺卷和一些粗陋不堪的人出外当小工去了。可是没过几天,他又闷闷回来了。每天那么累的体力活,哪是他一个除了上学就教书的文弱书生干的事情!实在吃不消!
可一家大小要吃饭,我们要上学,爸爸要谋生度日。又过了一两年,爸爸又重新回到学校任了代课老师。还是以前的旧同事,还是以前的学校,但爸爸的身份待遇却大不同前了。偶尔听到他在抱怨,谁谁以前就不如他,教的班从来都落在他后头,见了他还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我听了暗自难过,嘴上却说,爸,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不很正常吗?!
代课老师的身份,拿着微薄的不足以养家的工资,他又教了二十年。
我工作了,为人妻为人母,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而爸爸也已经从二十多岁的风华正茂成为六十岁的老人了。这两年,他在城里为弟弟带孩子,每个月里,我都会给他一千块钱,弟弟也会给他一些钱,日子应该还算可以。
爸爸经常带小侄子到家里来玩,闲聊说起当年事,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对我和爱人说起当年的民办教师后来转正的事。谁谁因为从家里拿不出钱来没有转成正,不到一年脑出血死了,比他还小,死时只有五十多岁。
他说的那位死去的老师,是我小学最敬爱的数学老师,忠厚老实,花白头发,慈祥的笑容,疏星淡月般的雀斑散落在脸上,一辈子默默耕耘的老师。区区一万多块钱,难倒英雄汉。我在小学六年级时他是我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数学课上他轻舞一支似是施了魔法的教棒,在一条两头截断上面有两个小翅膀的直线上灵活滑动着,轻松愉快地将我的迷津点化。我常常盼着他的数学课,想来那是多么使人轻松快乐的事情!多好的一位老师,温和的声容依稀还在,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默默奉献了一辈子,最后却因为自己拿不出钱来将民办教师的身份转正郁郁而终。
爸爸在说起他们时,声音沉闷,感世悲人!我听着亦凄凉!
接着,他便会提到那些转了正的老师,某甲转正后,现如今一个月拿三千多块钱,某乙年纪轻轻拿两千多块钱,然后便会重重地叹一口气,不再说话。这几年每个正月在县里都有教师聚会,他总在被邀请之列,和那些人在一起,我知道他心有不甘,眼见当年和他一起的民办教师一个个都转了正,唯他自己却两手空空,身份待遇皆无,怎能无动于衷呢!
从小就常常听他为生活的艰难叹气,听多了便生厌烦,我总怪他不乐观,怪他老想不开心的事,我不想听他讲那些不开心,我对他说:“爸,您儿子有了,孙子都这么大了,他们虽然挣得钱多一些,但您目前的生活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呀!你有什么不开心呢?又有多少人羡慕您现在的生活呢!”他听了默不作声,索性不再言语。我知道这些话犹如隔靴搔痒,说不到他心里去,我也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这一生除了这件事,又有什么可以让他在心上装一辈子而放不下呢!可我又能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的不甘心呢!可这的确是他死都不甘心的心病。
前几日,爸爸兴冲冲跑来对我说,国家已经承认他们民办教师的身份,承认他们在那个特殊年代在农村教育所做出的贡献,而且,省里也下发了文件,已经开始让报名了,这样他可以按教龄每月领到一些补助。我听了也替他高兴,虽然杯水车薪,但,必竟他一辈子的心事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