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鱼突然觉得特别冷。

盛夏直接跨越秋天的脊背步入冬天。虽然树上的叶子还没有黄，从叶与叶之间穿隙而过的风却格外凛冽，虫子般钻入祁小鱼的脖子，冰凉，刺骨。祁小鱼打了个寒噤，把环在胸前的双臂拢了拢。她想这个动作一定很傻，因为只有傻子才会想让自己把自己抱得更紧，才会想用自己的温度为自己取暖。

是的，取暖，应该找个人取暖。这世上有太多的人都像祁小鱼一样独自在风中行走，瑟索着颈脖，抱紧了双臂，抱紧了空洞而孤绝的自己的身体。

但是，祁小鱼觉得像唐舸这样的男人光用来取暖有点可惜——那么高的个儿，那么宽厚的胸膛，那么挺拔的鼻梁，那么深的眼睛，那么迷人的微笑。祁小鱼说唐舸只要你一笑，春天就到了，花儿就开了。唐舸报以温柔的一笑，祁小鱼便真的觉得不冷了，觉得自己像花儿一样开了，在唐舸的笑容里，开得灿烂无比。

后来祁小鱼才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冷了并不是因为唐舸的微笑，而是因为酒吧的空调。她为自己极度花痴的表现感到羞愧无比，因为那一刻她居然忘记了自己只是在寻找片刻的温暖而不是寻找爱情，她想自己若还在十七八岁的年纪说不定还真的会爱上眼前的这个男人把他当作一生的信仰，但现实是，一个人流浪得久了，爱情便成了这个季节里凛冽的风，让人避而远之，饶道而行。

祁小鱼说爱情那玩意儿，太虚幻，太不实际，还那么高尚，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玩得起的，那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是毒药。

唐舸说祁小鱼你是受过爱情的伤吧，只有劫后余生的人才会那么清醒，一眼看透爱情藏在美丽面纱后的丑陋面目。

祁小鱼只是笑，笑着往鱼缸里一点一点地投鱼食，缸里的小黑鱼摇着尾巴快乐地跟着她的手跑。都说一条鱼是养不活的，可祁小鱼的小黑鱼却活得很好。她说小黑是一条鱼，自己是一条鱼，这个屋子里便有两条鱼了，她们可以说话，可以一起发呆，总之呢就是不寂寞了。

唐舸说祁小鱼如果你真的是一条鱼的话一定是条傻鱼，那么冷的天穿那么少的衣服到处乱跑，对个陌生男人没心没肺地傻笑还带他回家，像你这样的傻鱼早晚被大白鲨啃得尸骨无存。

祁小鱼说其实做鱼真好，可以不必担心季节的更替，不必担心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了，而且水，是一个永远温柔的怀抱。

唐舸把祁小鱼抱在怀里，像捧着一尾离了水的鱼，急切地想把她养在自己的温暖里，想让她闭上惊恐无助的眼睛，安静地睡去。是的，祁小鱼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即使她在笑，像花儿一样的笑，她也是春天里最哀伤的一朵花，目光完全没有焦点，散乱的，找不到方向。

唐舸说男人爱上女人，常常都不是因为那女人有多么的优秀，而是在于她有多么地需要自己。

祁小鱼不冷了，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空调，而是因为另一个人的温度，一个叫作唐舸的男人，他让祁小鱼把自己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他不停地跟祁小鱼说起爱情，即使祁小鱼根本就不相信爱情，但至少，他让她感到温暖了。

唐舸喜欢和祁小鱼讨论爱情，但他从不说自己爱上她了。

祁小鱼也只是笑，她清楚爱情是怎么回事，爱情就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某一瞬间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并被某些梦境冲昏了头脑，然后固执地以为梦可以代替生活，以为有了爱情之后就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祁小鱼也明白自己和唐舸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无非就是两个怕冷的人凑一块儿相互取暖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仅此而已。

所以唐舸可以自由地出入祁小鱼的家，可以每天早上为她买好豆浆油条，可以牵着她的手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晃荡。唐舸问祁小鱼他们这样招摇过市要是被熟人看到她该如何解释，祁小鱼说这个城市太大，熟悉的东西太少，再说带个养眼的男人上街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她很享受路人那种羡慕的目光。

直到有一天，唐舸把一尾红色的小鱼放进祁小鱼的鱼缸。

那是一条很好看的鱼，鲜亮的颜色，大大的眼睛，飘逸的裙摆。唐舸说小黑孤独太久，其实鱼和人一样害怕寂寞，和人一样需要温暖，需要爱情。

静静地看着唐舸把小红鱼放进鱼缸，看着两条鱼相互打量着对方，试探着靠近，看着小黑的眼中闪烁着熠熠的光，祁小鱼冷冷地笑。

它不需要爱情。

祁小鱼说小黑不需要爱情。然后，她把自己的手伸进水里，拎着长长的鲜红的鱼尾巴，扔进垃圾桶。

祁小鱼觉得缸里的水好凉，从指尖一直往上延伸，蔓延到每一寸皮肤，她感觉到小红鱼在自己手里奋力地挣扎，感觉到小黑茫然的目光，还有唐舸，唐舸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唐舸说祁小鱼你不能那么残忍地对待一个生命，你不能让小黑一直那么孤独下去，你也不能让自己一直那么孤独下去。

唐舸说祁小鱼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故事都有伤痛都有阴影，勇敢的人会从故事里走出来重新开始，懦弱的人才会永远活在阴影里。

唐舸说祁小鱼我喜欢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单纯得像个孩子，善良而美丽。冷漠和麻木，你根本就不需要，你只需要快乐，需要一直快乐。

唐舸说祁小鱼我爱你。

祁小鱼扬起眉，似笑非笑，像一尾冷漠的鱼。

祁小鱼说如果你真的爱上我了，就在12月24号那天晚上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

祁小鱼说其实唐舸，爱情的本质远远，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美丽。

唐舸离开的时候，快乐得像个孩子。

祁小鱼想，其实每个人，都可以简单得像个孩子，简单地生活，简单地爱，简单地快乐。只是人生里，总是有太多太多你想要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你无法拥有的东西，也有太多太多你无法抗拒的无法逃避的东西，而爱情，或只是其中一幕早谢或迟到的剧。

冬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平安夜的天空飘起雪，祁小鱼曾想，那晶莹的，或是天使的散落的羽衣，把夜空衬得明净而美丽。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夜更适合祈祷还是祭祀。

唐舸说祁小鱼你穿红色的衣服真好看，像精灵。

祁小鱼抬头，望见唐舸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温柔的眼睛，突然觉得心疼，她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心疼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冬天吧，应该也是平安夜，应该也下着雪，应该也有一个人夸她像红色的精灵，那个人也有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

祁小鱼有点乱，有点眩晕，有点不知所措。还好，她找到了唐舸的唇，温暖的，温柔的，像鱼找到了水。在某一瞬间，祁小鱼想，这本该是一段完美的爱情。

直到唐舸被人拉开，直到唐舸撕心裂肺地呼喊她的名字，祁小鱼都没有睁开眼睛，只安静地，擦去了沾在眼角的泪。

天真冷啊，雪，真的好美！祁小鱼独自走在雪地里，一脚浅，一脚深。祁小鱼说唐舸，等你的伤好了，如果你的伤能好的话，你应该有机会从你父亲那里听到关于我的故事。

唐子舟说，其实祁小鱼，是个好孩子。

唐子舟是唐舸的父亲，有深邃的眼睛，有唐舸身上没有的成熟与霸气，还有一家跨国商贸公司。

祁小鱼是唐子舟的女人，唐子舟说祁小鱼只能是他的女人，凡是靠近祁小鱼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路小尉没有好下场。路小尉是和祁小鱼一起长大的男孩，会很温柔很温柔地笑，会在祁小鱼哭的时候给她讲蹩脚的笑话，会在冬天里把祁小鱼的手捧在自己的手里为她取暖，会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钱悄悄地塞进祁小鱼家的门角。但是，他却不能给祁小鱼的母亲换肾，他付不起祁小鱼高昂的学费，还不起祁小鱼家里欠下的债。

而这一切，唐子舟可以。唐舟给祁小鱼相依为命的母亲换了肾，替祁小鱼家里还了债，还供祁小鱼上完大学，给了祁小鱼待遇优厚的工作和宽大的房子。唐子舟说祁小鱼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应该受苦的。那一天，祁小鱼正在酒吧里被客人拉着陪酒，唐子舟无意地，撞见了她的眼睛，如一尾离了水的，拼命挣扎的鱼。

祁小鱼问唐子舟，那么你，你想要什么。

唐子舟只是笑，不说话。祁小鱼也笑了，她知道他要什么，他要她的青春她的美丽他要她自己。他若要别的，或许祁小鱼给不起，她已经穷得只剩下重病的母亲和疲惫的自己。母亲一天天好起来了，付出自己，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考虑值与不值。

祁小鱼忘记了一件事，忘记了她还有路小尉。

路小尉说祁小鱼我很想你很想你。于是祁小鱼见到了路小尉，平安夜，下着雪，祁小鱼穿红色的衣服，路小尉说她像精灵。

然后路小尉被人拉开，她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声音，听到他一遍一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她看到自己的眼泪落进雪里，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坑。

祁小鱼再也没有见到过路小尉，路小尉不愿意看到她，又或者，是路小尉不愿意让祁小鱼看到自己。他让医院的护士告诉祁小鱼，路再难，也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生活再苦，也不能出卖自己。小护士还告诉祁小鱼，路小尉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行走的权利。

唐子舟说唐舸，祁小鱼恨我，她应该恨我的，那么多年了，她和她的母亲她和路小尉相依为命，而我将这两个人中的一个送上了天堂，另一个打下了地狱。祁小鱼恨我，但她不应该把对我的恨转嫁给你，她不应该利用你来报复我！

唐舸只是笑，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他才算明白，自己，才是那一尾离了水拼命挣扎的鱼。他也明白，其实爱情本身很美丽，但若掺杂了太多的私欲，爱得不够干净不够纯粹，便与毒药无异。

唐舸突然觉得特别冷，这一个冬天到来的情形，完全是上一个冬天的复制，没有秋的过渡，没有过多的时间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天便骤然冷了，风像长了冰凉的尖牙的虫子，拼命啃噬着每一个路人的身体。

唐舸看到了祁小鱼，穿着红色衣服的祁小鱼。

祁小鱼把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祁小鱼的脸上洋溢着让人温暖的笑意，祁小鱼的眼睛，单纯的像个孩子。

祁小鱼很认真地搀着一个拄着拐杖学步的男人，一面沧桑一面微笑的男人。唐舸想，那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路小尉。

唐舸笑了，他隐约记起祁小鱼对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不是爱情，而是相依为命。

唐舸听到祁小鱼对路小尉说，有时候女人爱上男人，并不在于这个男人有多么优秀，而在于这个男人有多么需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