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坚持并不存在
臧杰:近几年来,以张艺谋、陈凯歌为代表的内地大导演正在忙活票房拍摄商业电影;香港现在有一些影帝在搞“救市”,影片的投资也一样越来越高;比较奇怪的是台湾电影,最近蔡明亮还在讲“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看我的电影”,你觉得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焦雄屏:我感觉还是产业链不够正常。你刚才举的几个例子,我觉得都已经变成了一种任性的极端。不管陈凯歌或者张艺谋,如果他们说我才不管你呢我只管商业,蔡明亮说我才不管观众,我只管我自己的艺术,这两种都是产业链不健全情况下产生的极端人格。我觉得没有必要变得这么意气,在不同的位置上互相批评和检讨。产业是有一定规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抉择,有的人选择要做商业性的导演,他对影片就要有大的质感,必须要创造一定的商业价值,才能创造他心中期待达到的理想境界,他也需要一定数量的观众。而有些导演就认为,我要尽我的能力任所欲为地拍我想要的东西,如果你出现这个状况的时候,你一定要明白能看你的电影的观众也是少数,那你的电影预算就不能高。这是个蛮简单的道理。我觉得,现在大家把这个事情变成人的尊严或人格性的比较,我觉得有一点点不对。批评凯歌张艺谋做的影片,中国媒体的谩骂已经到了没有理性的地步,好像他们犯了很大的错一样,就他们的行为来讲,他们对电影产业的帮助,有一定的活络性功能。这是阶段性的。
蔡明亮,我是他的制片人,又是他的老师。他后面会非常难做。一方面他的成本自顾不暇,一方面他要拍自己爱拍的电影,这中间的差距就很大,因为收不回投资。不但是我们,当我们去找别人投资的时候,每个人一看他的剧本和状态,就不认为这个电影会有市场。投资拿不到,就使大家变得都很焦虑。台湾很多导演都是这个情况。
我在台湾,我也蛮不喜欢(这样)。蔡明亮要拍他的电影,就让他自己去找钱好了,找到钱就让他拍好了。有人跟我说,你去劝劝蔡明亮不要拍这样的电影,还有的人说求求你不要再让我看“国片”,我们一看“国片”就想吐。
如果产业链健全了,观众会有自己的选择:张艺谋的电影这样子,凯歌的电影是那样子,我已经知道,我不喜欢,就不去看。现在大家不高兴,就觉得是受了骗,有点不平衡。同样,如果大家熟悉蔡明亮形态的电影,不爱看的,你就不要买票嘛,不会去受这个苦。
健全的产业链,就是尊重观众有选择权,尊重创作者有决定权。创作者你知道你观众的人数,你拍什么样的电影。你不要妄加需求,觉得我可以拿到什么样的成本,因为我是大导演,不可能的。同样,不是因为你是大导演也有大资本,你的电影就一定讨大众的喜欢。
不一定的。
我觉得,目前中国电影的商业规律正在形成中,像民调啦,像市场啦,现在都不发达嘛。因为这些不发达,对于真正观众的反映没有比较准确的估量,观众常在被媒体引导,加上互联网的存在,大家对影片基于情绪性的谩骂就会出现。乐观一点看,它是一个事件嘛,比如《英雄》,骂他也是一种时髦,能造成一定的热闹性,也不差啦,也不算是坏事,我觉得没有绝对的是和非。
焦雄屏:蔡明亮其实也在为他们的市场而拍,他们的市场和爱看他们电影的(观众)都在欧洲,他是在为他们拍电影,他无所谓坚持不坚持。以我对蔡明亮的理解,那就是他会拍的电影,这是他唯一会的。你叫他拍《英雄》,他不会嘛,所以无所谓坚持不坚持。
就像侯孝贤年年会说,我下一部电影会拍商业片,结果拍出来,大家一看,你这个叫商业?(笑)对不对?后来,他连续拍了几次失败的商业作品,他就说,我再不谈商业了,我不会。
我觉得,一个是主观上他们觉得熟悉、习惯、愿意拍的,对那些商业原则的东西,他们没接触,不了解,不熟悉;另外一点,他们拍的这些作品有另外一种商业性。这也是他们电影的生存之道,因为他们的电影在台湾已经没有生存的能力了。他们唯一的市场在法国,所以他们就去争取法国那几个愿意投资艺术片的片商,这也是一种商业行为。这里面没有什么艺术坚持性的高贵,这是些外在的东西,真正的高贵,是不求名利、不求发达,真正要拍自己的东西,那种才是坚持的高贵。
臧杰:现在有这样的导演吗?两岸三地有吗?
焦雄屏:(沉吟)。我举个例子,可是他不见得是个成功的例子,我觉得田壮壮在拍《德拉姆》的时候就是这个状况,他六下云南,他插队时在云南呆过,他长期对那里有一种感情和怀念,他一有什么不快,就会回到那里,到那里的野地转啊。2003年非典的时候,他自己就背着机器,雇个马队,自己去拍纪录片,这就是一种坚持的状态。虽然结果莫衷一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这部电影拍得不错,但他会觉得无所谓。别人说好,也不会加他一分,说他不好,他也不会觉得是他做错了事情。他就把电影当作一辈子要做的事情。这是坚持,不那么功利。
简单地说,你讲的这些导演都有一定的功利性,不管他们讲自己是商业还是艺术。可能这是最严厉的批评。但我觉得不是什么坏事。
臧杰: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和批评,你现在看电影时,还会有影迷的心态吗?
焦雄屏:有啊。看到好的电影我会高兴死了。像前几年看阿尔莫多瓦的《我的母亲》,像今年在戛纳,我看到的达顿兄弟《儿子》,我看了也非常高兴,越看越好看。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这种感受。后来我来北京,姜文找我,把他的电影单独放给我看,我特别高兴,看了之后非常感动,觉得是非常舒服的一部电影。
这一次看到《孔雀》。我就很喜欢。看这部电影时,我压根没想会和这部电影合作。我回台湾,长卫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忙,因为他们在柏林没人帮忙,我就去了,帮忙柏林影展的整个操作。我一般不会去做一件跟我正常工作无关的事情,做这件事的就是因为我非常喜欢《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