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子的理气动静问题(二)
(2012-09-04 20: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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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四、太极或理如何动静?
朱子关于太极或理的动静思想的材料十分丰富,略整理为以下若干条。
(一)“主”:太极使气运动——太极的本体力量
问:“‘太极动而生阳’,是有这动之理,便能动而生阳否?”曰:“有这动之理,便能动而生阳;有这静之理,便能静而生阴。既动,则理又在动之中;既静,则理又在静之中。”曰:“动静是气也,有此理为气之主,气便能如此否?”曰:“是也。既有理,便有气;既有气,则理又在乎气之中。”[1]
有理“为气之主”,气便能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这表明,理具有使气动的力量,此即理的本体性力量。换言之,太极是有力量的本体,能使天地万物生生不已。《语类》说:
问:“《或问》云:‘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所谓‘不容已’,是如何?”曰:“春生了便秋杀,他住不得。阴极了,阳便生。如人在背后,只管来相趱,如何住得!”淳。[2]
理“不容已”,物“自住不得”,如有人背后在推动,此即理的本体性力量的表现。
(二)“生”、“理生气”义之一—太极之本体论地展开 朱子哲学严理气之分,形而上下之别,故有冯友兰所谓理“逻辑在先”之说。在此我们还可补充一个“逻辑在后”说。因朱子曾说“万一山河大地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这意味着在气消亡之后,理依然存在。逻辑在先与逻辑在后肯定了理的先验性、永恒性、价值性和力量性。这些可谓理或太极的实质性内涵。以往的中国哲学研究,重点在“哲学”范式,注重于太极或理的形式分析,未曾适当地留意其实质性内涵。故在以往的表述中,理似乎成为一独立、孤立的影子或相片世界。冯友兰上世纪三十年代创立新理学体系,其真际世界便类似于一个相片世界。可是,理在朱子,并不就是相片式的死理,而是有本体力量的活理。任何将世界分为形而上下两个者,都面临一个如何使二者合拢的问题。朱子、黑格尔、冯友兰都不例外。朱子沟通形而上下所依靠的,即是作为理的实质内涵的本体性力量。其沟通形而上下方式之一是主张“理生气”。在朱子哲学中,至少有三种他所认可的文献促使他得出这一结论。首先是《易传》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其次是周敦颐《太极图说》的“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再次是邵雍的《伏羲先天六十四卦图》。前两种文献都明确地指出太极“生”两仪或阴阳,后一种文献则以图示方式形象地说明了太极是如何生成六十四卦的。朱子根据这些材料推出了“理生气”的结论:
周子、康节说太极,和阴阳滚说。易中便抬起说。周子言“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如言太极动是阳,动极而静,静便是阴;动时便是阳之太极,静时便是阴之太极,盖太极即在阴阳里。如“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则先从实理处说。若论其生则俱生,太极依旧在阴阳里。但言其次序,须有这实理,方始有阴阳也。其理则一。虽然,自见在事物而观之,则阴阳函太极;推其本,则太极生阴阳。学履。[3]
在这段话中,朱子把“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解释为“动是阳”,“静便是阴”。这样,太极和阴阳的关系就不是宇宙论的生与被生的关系,二者形成对立的两个;而是说太极自身表现为阳,又表现为阴,太极和阴阳仍为一体。此种“生”,可谓表现、显现、展开,乃是太极之“本体论地展开”。诚如朱伯崑先生所言,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乃本体论的命题”。[4] 朱子强调此“生”与老子之有生于无不同,更表明了其本体意义:
曰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则非无极之后别生太极,而太极之上先有无极也。又曰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则非太极之后别生二五,而二五之上先有太极也。以至于成男成女,化生万物,而无极之妙盖未始不在是焉。此一图之纲领,大易之遗意,与老子所谓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以造化为真有始终者,正南北矣。[5]
既然太极生阴阳之生是本体论地展开,则二者便不存在时间性的先后关系,而是有则俱有、无则俱无的体用关系。太极之此种本体论的动静,如前所述又被朱子表述为诚之“通”与“复”。然而,此形上之活动并非囿于形上领域的自动自静而已,而是仍要表现于形下世界的。表现的方式之一是理宇宙论地生气。
(三)“生”、“理生气”义之二——太极本体—宇宙论地“生气”
此段说“无极而太极”之“而”无次序,属于本体论;而“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之“而”“有渐次”,则显然进入了时间,属于宇宙论。“生此阴阳之气”亦为实际之太极生气。朱子又云:“自太极至万物化生,只是一个道理包括,非是先有此而后有彼。但统是一个大源,由体而达用,从微而至著耳。” [7] 照朱子用词习惯来看,此段“微”和“著”亦应是形而上下之别,则其所谓本体论之“生”虽然“发生”在形上之域,却又进入了形下之域。朱子又讲,“气虽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则理管他不得。” [8] 其形下之生的意思亦十分明白。客观地说,诚如陈来所言,在朱子的体系中,既然理逻辑在先,自然就会产生理生气的结论。[9] 不过,此朱子仍然强调,理生气之后, 理仍在气中。“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阴阳既生,太极在其中,理复在气之内也。” [10] 理气在经验世界构成一体的思想亦是朱子的结论,故朱子的理生气,是本体-宇宙论地生,是本体宇宙论性质的,不单纯是其中的一面。朱子以此解决形而上下之合拢或沟通问题。至于此种解决是否合理,则是另一问题。
本然而未发者,实理之体;善应而不测者,实理之用。动静体用之间,介然有顷之际,则实理发见之端,而众事吉凶之兆也。 [11]
此段中,“应”即是本体之动,是理的实现;此实现最终落实为现实世界之吉凶。朱子的理可以实现于现实世界,乃是贺麟之观点;贺麟以此为理之动。只是理如何实现,贺麟尚未明言。笔者此处之论可视作对贺麟观点的一个推进。朱子表达理动的说法还有“继”和“行”。他指出,继善成性的“继”就是“动”。他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这‘继’字便是动之端。若只一开一阖而无继,便是阖杀了。又问:“继是动静之间否?”曰:“是静之终,动之始也。且如四时,到得冬月,万物都归窠了;若不生,来年便都息了。盖是贞复生元,无穷如此。”夔孙。义刚录同。 [12]
朱子又云:
“继之者善”是动处,“成之者性”是静处。“继之者善”是流行出来,“成之者性”则各自成个物事。“继善”便是“元亨”,“成性”便是“利贞”。及至“成之者性”,各自成个物事,恰似造化都无可做了;及至春来,又流行出来,又是“继之者善”。譬如禾谷一般,到秋敛冬藏,千条万穟,自各成一个物事了;及至春,又各自发生出。以至人物,以至禽兽,皆是如此。义刚。[13]
仔细体察此段之动静说,结合前文朱子以诚之通、复为形上之动静之论可知,和通、复、相比,继、成有过渡的特点,由形上开始向形下过渡;始、正则进入形下之动静。此数个动静,可用下面图标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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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上 |
过渡 |
形下 |
天命流行、阴阳互根、动静互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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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 |
动 |
通 |
继 |
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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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
复 |
成 |
正 |
问:“此理在天地间,则为阴阳,而生五行以化生万物;在人,则为动静,而生五常以应万事。”曰:“动则此理行,此动中之太极也;静则此理存,此静中之太极也。”洽。[14]
(五)“妙”:“神妙万物”——理对于物或物支配、主宰与决定
问“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曰:“此说‘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此自有个神在其间,不属阴,不属阳,故曰‘阴阳不测之谓神’。且如昼动夜静,在昼间神不与之俱动,在夜间神不与之俱静。神又自是神,神却变得昼夜,昼夜却变不得神。神妙万物。如说‘水阴根阳,火阳根阴’,已是有形象底,是说粗底了。”植。[20]
在这段话中,事物的形下的动静是由神所决定或主宰的。神能够使昼变为夜或使变夜为昼,昼夜却不能使神发生改变,亦不能使神与之俱动俱静。陈来认为,此处理含有使气由静复动的“几”,可谓灼见。[21] 关于神之不随物动静,朱子又进一步解释说:
昼固是属动,然动却来管那神不得;夜固是属静,静亦来管那神不得。盖神之为物,自是超然于形器之表,贯动静而言,其体常如是而已矣。时举。 [22]
什么是“贯动静”?照朱子的表述来看,是连接形而下的动静,并主导二者发生的节奏及转换。朱子说:
《动静》章所谓神者,初不离乎物。如天地,物也。天之收敛,岂专乎动?地之发生,岂专乎静?此即神也。闳祖。 [23]
在朱子哲学中,动静转化、阴阳互根,皆是神对事物的奇妙的控制,即所谓的“神妙万物”。“妙”为动词,是主导、主宰、控制、使之奇妙之义,此可谓神的形上之运动。这个妙万物而为言之神是什么?朱子明确地说,是理:
曰:“所谓神者,是天地之造化否?”曰:“神,即此理也。”……又问神,曰:“神在天地中,所以妙万物者,如水为阴则根阳,火为阳则根阴”云云。寓。 [24]
关于理的主宰义,《朱子语类》中有“帝是理为主。淳。”此是化帝为理,以理为主导、主宰。《语类》又云:“苍苍之谓天。运转周流不已,便是那个。而今说天有个人在那里批判罪恶,固不可;说道全无主之者,又不可。这里要人见得。僩。”此段中,帝非人格神,而为主宰世界之理的含义甚为明显。理如何主宰天地之运行, 朱子亦有解释:
道夫言:“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无心。近思之,窃谓天地无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虑,有营为。天地曷尝有思虑来!然其所以‘四时行,百物生’者,盖以其合当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维,此所以为天地之道。”
曰:“如此,则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又如何?如公所说,祇说得他无心处尔。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程子曰:‘以主宰谓之帝,以性情谓之乾。’他这名义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中间钦夫以为某不合如此说。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道夫。 [25]
可见,在朱子看来,天地之心即是理,理的主宰使得天地万化正常运转,不至于出现牛生马、桃开李花一类的紊乱。
在此有必要对前人关于朱子之理之“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的解释重新加以审视。中国哲学史学科成立之初,如何使中国哲学史是“哲学”之史,成为学界之共同努力。照冯友兰等人的看法,哲学的重要特点之一是概念思维,概念是抽象的,不夹杂有物质的内涵,“不拖泥带水”。朱子之理因其逻辑在先的先验性,“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洁净空阔”的抽象性和纯粹性,被当时学者认为是可与柏拉图、黑格尔之理念相对应之纯概念。这一认识无疑是很有见地的,所以冯友兰采用新实在论的思路来研究朱子哲学;贺麟欲将“绝对理念”译为太极。在冯友兰的新理学体系中,真际甚或成为实际世界的一个影子或相片。冯友兰对于朱子之理的认识具有极大影响,学界基本上接受了他的结论。即使是对宋明理学的总体认识与之截然相反的牟宗三,其朱子之理为“只存有不活动”之说,显然为冯友兰观点的又一版本。可是,这种路径也有重大缺陷。它只注重对概念的思维形式的分析,而严重地忽略了其实质性内涵,失去了朱子形而上概念的价值性、力量性和与形下世界的一体性。如果说形而上下暌隔,理世界只是事世界的一个影子或相片,不能对后者发生影响,则理即果真沦为不活不妙、可有可无之“死理”了。诚如前人所批评的那样,此种理,纵然在坑满坑、在谷满谷,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即使是从史料上看,只强调理“无情义”亦是不全面的。“无情义”之说出自沈僩问理气先后条,朱子显然不赞成纠缠于此问题,指出:
不消如此说。而今知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气邪;后有理,先有气邪?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及此气之聚,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子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气,则理便在其中。”僩。[26]
朱子在此提出了两个方面的认识,其一是学界通常注意的“无情义”一类的理的抽象性、消极性、无为性方面,其二是“此气是依傍这理行”和“此气之聚,理亦赋焉”一类关于气对理之依附性或理对气之支配性的认识。朱子与此略近的思想亦表现于对于周子《通书》第五章的解释中,云此章“言道之体用不外乎阴阳,而其所以然者,则未尝倚于阴阳也。” [27] 此“未尝倚于阴阳”十分值得注意。不离不杂是朱子理气关系的要点,但此处朱子不说理不杂于阴阳,而说其“未尝倚于阴阳”。“倚”有依凭、取决于之义。显然,朱子在此表述的是道决定阴阳而非相反,强调的是道的先验性力量。这体现了道、理、神的“妙”义。
当然,理之无为亦非全是对朱子的误解。其思想中有此内容,主要表现在他强调形而上下的区别之时,以及说明恶和异常时所主张的气强理弱的观点之中。如前所述,朱子有形而上下两层动静的思想。然而,形上之动静不可见,须因形下之动静而显现,故在形下层面,理显得有些被动。朱子说:“盖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28] 什么是“机”?朱子曰:“机,是关捩子。踏着动底机,便挑拨得那静底;踏着静底机,便挑拨得那动底。”义刚。[29] 与此相同的还有一条:“机,言气机也。诗云:‘出入乘气机。”端蒙。 [30] 朱子又有颇引后人诟病的人跨马之喻:
又说:
曰:太极理也,动静气也。气行则理亦行。二者常相依而未尝相离也。太极犹人,动静犹马。马所以载人,人所以乘马。马之一出一入,人亦与之一出一入。盖一动一静,而太极之妙未尝不在焉。此所谓‘所乘之机’,无极二五所以妙合而凝也。铢。[32]
理既能被气所驱动,自然是“气强理弱”:
问:“季通主张气质太过。”曰:“形质也是重。且如水之气,如何似长江大河,有许多洪流!金之气,如何似一块铁恁地硬!形质也是重。被此生坏了后,理终是拗不转来。” [33]
此段所谓“拗转”,是改变金属的物理或化学形态,限于当时之科技水平,这样做是很有困难的,所以叫做“理终是拗不转来”。朱子以此喻人气质沉重难以变化,终究是被气所决定,不能向善。朱子此语,是为了说明现实中的恶。恶不能归于理,否则即获得本体基础而不能排斥,故只能归之于气。朱子云“四端是理之发,七情是气之发”,[34] 即是此意。因为恶实质上只是人文世界之事,故朱子谈及此时一般限于气质而言。朱子还有一条谈到“气强理弱”,亦是为了说明恶的来源:
谦之问:“天地之气,当其昏明驳杂之时,则其理亦随而昏明驳杂否?”
曰:“理却只恁地,只是气自如此。”
又问:“若气如此,理不如此,则是理与气相离矣!”
曰:“气虽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则理管他不得。如这理寓于气了,日用间运用都由这个气,只是气强理弱。譬如大礼赦文,一时将税都放了相似,有那村知县硬自捉缚须要他纳,缘被他近了,更自叫上面不应,便见得那气粗而理微。又如父子,若子不肖,父亦管他不得。圣人所以立教,正是要救这些子。”时举。柄录云:“问:‘天地之性既善,则气禀之性如何不善?’曰:‘理固无不善,才赋于气质,便有清浊、偏正、刚柔、缓急之不同。盖气强而理弱,理管摄他不得。如父子本是一气,子乃父所生;父贤而子不肖,父也管他不得。又如君臣同心一体,臣乃君所命;上欲行而下沮格,上之人亦不能一一去督责得他。’” [35]
我们理解朱子的理乘气行、气强理弱时须注意,此皆是理在形下之中的一种存在状态,而非其本然的存在状态。形下之动静绝非形上之动静,二者不可相提并论。前者具有先验性、本体性与价值性,后者则只是物理世界的一时的事实而已。形而下地说,固然存在气强理弱之现象;形而上地说,则当然是理强气弱,否则理就没有意义和价值了。故理主宰气是本体意义的,应然的;理随气之动静则非本体意义的,不是气对理本体上就有决定作用。毕竟,在理气关系中,理的决定性、主宰性是优先的。若人只是唯马首是瞻,形上之理之动静只为气所驱动,则理沦为形下之一具体物,无任何先验性、永恒性、价值性、力量性可言矣。正如马行终究由人决定一样,在价值上,气之运动终究还是由理所决定的。恰如气“志壹动气”、“德胜气”一样。这是理的尊严和力量,也是理的形而上的动静。
五、道体流行之境界:太极之动静表现于气之动静
在朱子哲学中,在本体上,气世界之如此表现,是由理来主宰、主导与发动的,故当现实世界之气之运动合乎理时,即为“天命流行”之状态,亦为道体流行之状态。此时,形而上下,融为一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可直指形而下之世界而谓其为形而上之世界。朱子对于夫子川上之叹的解释,颇能体现此意: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 [36]
此处的天地之化,乃是大化流行的过程,是吾人可以目视手触的形下过程。但其往者过、来者续之生生不息的状态,乃是道体的本然状态之体现或实现,故吾人可径谓此过程即是道体之流行,或曰天命流行;此时形而下所表现的即是形而上;形而上下合一,形而下之动静即是形而上之动静。吾人亦可曰,在朱子处,在理想状态下,理气浑论为一,气之动静即理之动静。对于《中庸》“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朱子解释到:
子思引此诗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故程子曰:“此一节,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读者其致思焉。” [37]
此处所谓流行不息之境界,即是以费显隐、隐费一体,太极之动静体表现于现实世界之事事无碍的境界。《语类》记载,陈淳问“鸢飞鱼跃,皆理之流行发见处否?”朱子回答说,“固是”。朱子又说:“那个满山青黄碧绿,无非是这太极。” [38] 朱子言太极为本然之妙,动静为所乘之机,亦是说太极之动静或曰理之动静由气之动静表现出。至此,我们可以对朱子倍受诟病的人跨马之喻给予新的理解。朱子在比喻之后又说:“盖一动一静,而太极之妙未尝不在焉。此所谓‘所乘之机’,无极二五所以妙合而凝也。”这是理气一体,以形而下之动表达形而上之动的意思,只是此喻有些不当。曹端以来的诸多批评未能把握朱子此意。
朱子此思想在其解释“仁”时更为明显,他把仁作为生气之流行。朱子有生态哲学思想。他把元亨利贞、春夏秋冬作为天地生物之四个阶段,仁义礼智与元亨利贞相比配。元为生意。但此生意非只限于春。朱子继承程子之说,把仁分为“专言”与“偏言”二种。专言的仁包括义礼智三德,偏言者则只为四德之一。故其所谓仁之生意,亦包括亨、利、贞,夏、秋、冬,此三阶段或三季皆为统一之生意之表现。据《语类》记载:
或问论语言仁处。曰:“理难见,气易见。但就气上看便见,如看元亨利贞是也。元亨利贞也难看,且看春夏秋冬。春时尽是温厚之气,仁便是这般气象。夏秋冬虽不同,皆是阳春生育之气行乎其中。故‘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南升〕 [39]
又:
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这不是待人旋安排,自是合下都有这个浑全流行物事。此意思才无私意间隔,便自见得人与己一,物与己一,公道自流行。须是如此看。……致道云:“如春是生物之时,已包得夏长、秋成、冬藏意思在。”曰:“春是生物之时,到夏秋冬,也只是这气流注去。但春则是方始生荣意思,到夏便是结里定了,是这生意到后只渐老了。”贺孙曰:“如温和之气,固是见得仁。若就包四者意思看,便自然有节文,自然得宜,自然明辨。”曰:“然。”贺孙。 [40]
此两段中,仁为“温厚之气”、“浑然温和之气”,其理又为“天地生物之心”,这便是理气浑然合一之状态。此时仁之流行,即表现为“浑然温和之气”之流行,或者说,温和之气的流行便是仁的流行。此理、此气之浑然一体,朱子也通过理一分殊来说明:
周子谓:“五殊二实,二本则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大小有定。”自下推而上去,五行只是二气,二气又只是一理。自上推而下来,只是此一个理,万物分之以为体,万物之中又各具一理。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然总又只是一个理。此理处处皆浑沦,如一粒粟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还复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个个完全;又将这百粒去种,又各成百粒。生生只管不已,初间只是这一粒分去。物物各有理,总只是一个理。淳。[41]
可以说,在此处,理的实现即表现为生气的流行,具体言之又表现为粟生为苗,苗又开花结实复成为粟的过程。如果说,仁也可以表现为气,那就与通常我们强调仁为“爱之理”、理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的认识不尽相同了。这种差异实质上是我们对于“哲学”范式进行自觉反思,更加贴近朱子本身来理解朱子哲学得出的结论。这意味着朱子哲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有待于方法论的突破。
[1]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4页。
[2] 《朱子语类》,第2册,第423-414页。
[3] 《朱子语类》,第5册,第1930页。
[4] 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二卷,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484页。
[5] 《朱子全书》,第22册,第2072页。
[6] 周谟“录《语类》巳亥(1179)后所闻,凡二百余条”。见陈荣捷书,第141页。
[7]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2页。
[8] 《朱子语类》,第1册,第2页。
[9] 陈来:《朱子哲学研究》,第93页。
[10] 此条据陈来考证,出自朱子门人杨与立所编《朱子语略》——陈来:《朱子哲学研究》,第93页。
[11] 《朱子全书》 ,第一册, 第101页。
[12]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2页。
[13]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88页。
[14]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1页。
[15]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96页。
[16] 《朱子语类》,第6册,第2422页。
[17]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96页。
[18]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96页。
[19]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96页。
[20] 《朱子语类》,第6册,第2433页。
[21] 陈来:《朱子哲学研究》,第106页。
[22] 《朱子语类》,第6册,第2403-2404页。陈荣捷:“录《语类》癸丑(1193)以后所闻几四百条。”(陈著,第328页)。
[23] 《朱子语类》,第6册,第 2404页。陈荣捷:闳祖录“《语类》戊申(1188)以后所闻二百余条。”(陈著第124页。
[24] 《朱子语类》,第6册,第 2404页。陈荣捷:“录《语类》庚戌(1190)以后所闻逾三百条。”(陈著,第180页。
[25] 《朱子语类》,第1册,第 5页。
[26] 《朱子语类》,第1册,第 3-4页。 陈荣捷:沈僩“录《语类》戊午(1198)以后所闻七八百则。”
[27] 《朱子全书》 ,第1册, 第127页。
[28] 《朱子全书·太极图说解》,第13册,第72页。
[29]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6页。义刚师事朱子二次,1193-1195、1197-1199,故其录均为晚年之论。见陈荣捷,第260-261页。
[30]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6页。
[31]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4页。
[32]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6页。
[33] 《朱子语类》,第1册,第74页。
[34] 《朱子语类》,第1册,第1297页。
[35] 《朱子语类》,第1册,第71页。
[36]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3页。
[37]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2页。
[38]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87页。
[39] 《朱子语类》,第1册,第112页。
[40] 《朱子语类》,第1册,第111-112页。
[41] 《朱子语类》,第6册,第23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