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的平头百姓,尤其是一般入世未深的后生,一旦有缘参见“长”字辈或“家”字号的名人高人阔人,每有一种高攀的欣幸,事后向人道及或写访问记时,惯以一宗意外的发现为开章,某“长”某“家”虽然位高名赫腰阔,居然“一点架子没有!”颇为被访问者“不摆架子”之恩而感激,受“平易近人”之宠而“若惊”。
于是一则则“佳话”传开了——某高人并非俨然不可攀,因为他高而无架;他还是人,并不因为成鸡中之鹤人中之杰而变得不“平易”而“远人”。
躬耕南阳时期的布衣诸葛,一次又一次地回避刘备之访,其实那架子摆得不小,但人们只认为他在考验刘皇叔的诚心,不认为是摆架子,其原因在于孔明还没有当官。中国人向来认为只有当官的才会有架子,才配摆架子,所以“官架子”一词比“架子”一词的使用频率高。鲁迅所说的“一阔脸就变”,指的变数也侧重于官威而不是铜臭。而大家对于某些“越读越蠢”的读书人所表现的某种孤傲,只认为是耍书呆脾气,不太认为是摆架子,即使是架子也是颇带书香味的架子,几乎像臭豆腐一样可爱的。
只有须仰视方可得见的官架子,人们才特别敏感,而且国人积二、三千年之经验,已经积淀为一种观念,认为摆架子是一种本色,一种必然和必需。如果发现一位大官只有小架子或者简直无架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德政。“周公吐脯,天下归心”不过说明古之公仆周公,每遇有人见访就把口中的饭吐出来离开餐桌;握着正洗着的湿头发奔出浴室去接见。他这样不摆架子对待“人民来信来访”的态度,当然赢得舆论的称颂,亦即曹操诗中说的“天下归心”。不过其后千百年的历代封建王朝大小官员,肯吐脯握发地亲民的太少,用“回避”、“肃静”牌去拒人的多。即使进入二十一世纪,虽然干部早都被要求只当公仆不当老爷了,然而人们仍把“某局长堂堂一局之长,论资格是老资格,论职称是高职称,可人家居然一点架子没有”当作美谈性新闻。如果我王某人对上门谈天的人应铃开门稍迟,交谈久了一不小心打一个哈欠,因而被冤为“不耐烦”,被锻成“王某某那家伙,头无衔,腰无缠的一介穷文人而已,居然也摆架子”,这就成为丑谈性的新闻了。摆架子的人如局长者没有架子,不该有架子的人如区区者却摆了架子,虽有美谈丑谈之别,但都属于反常,因而都算是“人咬狗”的新闻。
起初我拜读一篇这类访问记,说“发现”某公某老“一点架子也没有”,心里颇分享其滋润。但近年来又旁通了一点“世故”,认为把不摆架子也当成一种稀罕,一种不寻常,而加以称颂反而证明了摆架子的人仍多。只有不摆架子的人少了,不劳你去“发现”,去“惊奇”或“敬佩”了。
写这类访问记的人也许没有料到这一层吧,——你的“新闻”把你的读者“导向”哪里?
《安庆日报》”皖江周末”副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