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那地那些人的那些话

                                      杨大民/文

刑辩律师的执业活动范围除了法庭之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看守所。高墙电网，武警站岗。羁押在这里的人，正在等待着司法的审判和法律的评判。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令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心惊肉跳。罪名成立，若是极刑，从此踏上不归路；次之，迁居监狱服刑改造。罪名不成立，感谢老天爷，俺回家过年。有多少人的人生轨迹在这里发生了改变，又有多少人在这儿想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作为一名刑辩律师，我一案又一案，一次又一次，在看守所与当事人会见，沟通，解答法律问题，研究、讨论每一个嫌疑人的罪与罚。

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或贪污受贿、或故意伤害、或集资诈骗、或非法经营、或内幕交易、或强迫交易。有高官、有富豪，有空姐、有的哥、有警察、有律师。不分职业，不论年龄、不管男女，在那个特殊的空间里，他们统一被唤作“犯罪嫌疑人”——人身失去了自由，环境封闭而陌生——那时、那地的那些人——内心是无助的、纠结的、复杂的。

隔着一扇窗或者一排铁栅栏。他们的眼神里有恐惧、有警惕，更有自由的渴望和无奈的期待。见到自己的律师，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我非常理解他们，所以除了就具体案件的案情进行理性深入的沟通与交流之外，通常，我还特别有意关注这些被限制人身自由的犯罪嫌疑人的心态和心理。与他们聊聊案外话，进行一些心理辅导，精神安慰。想开点、顺其自然、面对现实……这些正能量的词汇一次次出现，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坚强一些，坚持一下，从精神或思想上不能倒掉。虽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涉嫌刑事犯罪，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对于亲人来说，仍然希望你的身心健康，渴望与你早日团聚。

聊这些案外话的时候，我发现在那时那刻，这些犯罪嫌疑人的很多想法与表达非常真实，也特别人性，那一个特殊时空下，聊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触动了我的大脑与神经。让我找到了又一个观察、理解、窥探人性的视角与窗口。如果你不同意我的上述说法，那就让我给你说说听到的那些事那些话。

犯罪嫌疑人A，山西某厅级官员，涉嫌受贿罪。

杨大民律师：案件已经开完庭了，你也放松一下吧，下一步等待判决结果。庭审证据显示，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收受了780万的款项。不管最后判决是什么结果，你还是要注意身体，想开一些？

A：杨律师，你放心，钱我没有拿，心底无私天地宽。我会想的开。我是一个煤炭工人出身的领导干部。下过井挖过煤。知道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我一路干过来，从煤炭工人，班组长，矿长，直至现在。我问心无愧。活到现在已经烧高香了，通俗一点说，活着就是赚得。最近，在看守所里听说一个副省级领导刚刚升上去，没几天，一查癌症晚期。你说还不如来这儿住些天呢。不用操心，不用应酬，更不用喝酒。所以，我能想的开。

杨大民叹服A先生的胸怀与心态。

犯罪嫌疑人B，河北某房地产公司董事长，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杨大民律师：这个结果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同意你的意见继续上诉，二审我们继续努力，据理力争。除了案件之外，对外面的家里人还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话。

B:杨律师，谢谢你们的辩护，庭审效果非常好。这个结果也是我意料之中的。环境很复杂。二审再努力一下吧。如果二审黑帽子摘不掉，我也就认命了。对于家里人，拜托你和我妻子解释一下，我曾经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我在外面还有一个私生女，今年5岁了，希望她能帮助照顾照顾。孩子妈也没有什么经济能力。

杨大民瞠目结舌，点头同意。

犯罪嫌疑人C，广西某投资公司董事长、涉嫌非法采矿罪、重大责任事故罪。

杨大民律师：目前的证据材料显示，你是稀土矿山的股东证据明显不足，全是口供和证人证言，且前后矛盾。控方负有举证责任，需要举充分的证据来证明你确实是投资方而不是借款方。否则就是证据不足。

C :杨律师，你说的非常有理。我在本案之中就是给矿山的老板借过钱，根本不是这个矿山的股东。之所以抓我，是因为矿山出了重大责任事故，死了人。抓了我才会有赔偿方。牺牲了我，有些人就解脱了，可以不负责。开始有关方面答应，只要我赔付了死者家属赔偿金，就判我三四年。我想为了早日出去，也通过朋友借钱赔付了。但是，由于我弟弟他们在外面告的太厉害，就有了今天这个比较重的一审结果。没事，大民律师，告诉我弟弟他们，该告继续告，只要咱问心无愧。无所谓的，请你转告我弟弟，人生其实就那么回事，该争取一定要争取，该坚持一定要坚持。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株香。否则，太窝囊了。让他们往大了告，再不行就去北京告。大不了最后还就是这个结果吧。又能怎么样？

杨大民一边向C树起了大拇指，一边重复着C刚刚说的话，人生其实就那么回事。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株香。

通彻，通透，令人佩服。

犯罪嫌疑人D ， 重庆警察 缉毒英雄 涉嫌故意杀人罪，受贿罪。

杨大民律师：案件已经进入最高人民法院死刑复核程序，你的检举揭发材料也已经递交给有关部门，这一生死关能否过？关键要看重大立功能否成立，认定？最关键的是对于你的检举揭发内容侦查机关是否同意并且去侦查。家里面还需要捎什么话吗？

D：杨律师，谢谢你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关。这个鬼门关能不能过的去，很难。我知道也很复杂。你们费心喽。告诉我老婆，后天是孩子的生日，让她带孩子去过个生日。还有，孩子上中学后，想办法让孩子出国读书，或者离开重庆。我曾经是缉毒英雄，是我孩子心中的偶像。现在，这个样子对孩子的内心有很大的伤害。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杨大民听得鼻子发酸，看到曾经的缉毒英雄D先生一脸的懊悔。

A、B、C、D......那时那地那些人的那些话，你听懂了吗？我似乎听懂了。

不管你是谁，从事什么工作，犯了什么罪，当你失去人身自由的时候，当你面对法律评判的时候，其实，任何一个人都很脆弱而又微不足道。法律如何裁判？你无法左右。内心是否坚强？全靠你自己。而且，不管法律最终如何评判你，你都还是你亲人的亲人。他们最心疼的是你。你最惦记的也是他们。他们会为你哭，为你痛，为你心急，为你申冤，为你守候。你为他们流泪，为他们懊悔，为他们坚强，为他们承受。

那时那地那些人的那些话，道出了人性的软弱与坚强，也道出了人在特殊境遇下的挣扎与无奈。令人唏嘘，唤人思考，让人警醒。

郑渊洁说，什么是亲人?亲人就是一个人在里面，另一个人在外面，在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还要着急，这就是亲人。

而杨大民律师还要补充并且强调一句，“不管法律最终如何评价你，你都还是你亲人的亲人。”

                2013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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