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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王勉散文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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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尤其是作家和艺术家,都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为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修养。但对于其中不少文人来说,乡恋、乡愁,生他养他的故土和所在方言区的人文环境,更是重于一切,高于所有。老一辈作家中,如沈从文之于湘西,其弟子汪曾祺之于高邮就是明显的案例。上海作家王勉去过国内外不少地方,但正如他在《生命的感悟》中所说:"旅途漫漫,踏上旅途,总希望能找到几处赏心悦目的景观,以不虚此行。可往往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筋疲力尽,仍少见可人的风景。忽然看到一处神往已久的景点,却与想象中的美妙大相径庭。于是,那失望,难以言表于是悔叹:早知如此,何必远游!"说白了,就是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草窝。我们不必奇怪王勉不以在异国他乡为赏心乐事,或者质疑他缺少四海为家的浪子精神。事实上如果不在异地异域长期驻留,而只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那么他的这一感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否则勉强为文,也是枉然。在散文的各种类别中,我尤其欣赏能够充分体现某一地域的风土人情和人文历史的作品,它们往往因饱含民间性、地域性和时间性而耐人寻味。我把这类散文称为"地域风情散文"。
王勉是地道的松江人,松江可是历史悠久的人文荟萃之地。古称华亭,最早是楚国宰相春申君黄歇的封地之一。三国时,吴国宰相陆逊被国君孙权封为华亭侯,其子陆机、陆云后为西晋著名的文学家。至明清两代,苏州松江府成了最大的漕粮仓储和漕运起点,有"苏松赋税半天下"的雄厚实力。王勉一向生活在这江南繁华富庶之地、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灵秀之所,而且日日以生命感悟着这上海之根。他对家乡的挚爱和傲骄之情,成了他描绘故土山水风光文物的不息动力,并追怀其光辉的人文历史。在《<平复贴>随想》里,他就指出"上海成陆未久,松江便是千年文化的源头",然后追溯到华亭侯陆逊,其子"云间二陆"则是后来众多文人墨客、名士大家的祖师级的人物。在现代文人中,他以同乡的自豪感写了从松江出走的朱雯和赵家璧,前者是把阿·托尔斯泰和雷马克的名著译介到中国来的大翻译家,后者是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大出版家。
从王勉对松江极富历史感的叙说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从华亭到苏州松江府再到上海松江的人文历史,更看到了作者内心浓得化不开的故土情感,乃至潜藏于无意识深处的情感反应模式。具体到王勉的作品里,就是可以用历史地名来命名的一种固化了的情结一一华亭情结。非松江籍的人士不会有这个具有心理和地理相交合的情结,并且也不是所有的松江人都可能具备。只有王勉这样深深地扎入上海之根,谙熟其悠久的人文历史,并以全部的生命感悟去体验和书写的人,才可能拥有。
我们不仅在王勉散文中见到他对松江历史追根溯源的深重情结,而且在他大量有关家乡的人文景观、饮食起居和工艺文物的描写叙述中,体验到江南文化特有的灵性和韵味。盛行于明万历至崇桢年间的松江顾绣,以著名的文人画为蓝本,绣工精致细腻,不留针脚痕迹,堪比原作,莫辨真伪,因此居于苏、粤、湘、蜀四大名绣之上,为东方之瑰宝。《顾綉》一文述其始于露香园顾家长媳之手创,出自闺阁却名扬天下,并得到云间派书画大家董其昌的题跋和江南复社名士陈子龙的赞誉。文字简练,却考略甚详。除《顾绣》外,王勉还写过蓝印花布、徽墨、画瓷、书法、苏州园林、昆剧等等,大多为江南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王勉对江南的饮食文化也是情有独锺。他津津乐道的尽是寻常的江南风味、上海的本帮菜和松江市井的日常饮食文化。如羊肉烧酒、松仁鲈鱼、腌笃鲜、大闸蟹、功德林素食,乃至喝粥、吃泡饭之类。虽然十分普通家常,但经他生花妙笔一番形容,倒也活色生香,令人齿颊生津,食指大动。《羊肉烧酒》一文写到自已与张泽镇上白切羊肉的关系,竟成"生死之交",这种近乎黑色幽默的表达,几乎达到苏东坡《老饕赋》里老饕的境界了。《茶馆写意》写的是江南小镇的茶馆,自然有别于老舍笔下的北京茶馆,更不同于现今高大上的茶艺馆。那是沿河的老式茶馆,第一缕曙光将现未现之际,开茶馆的老伯便卸下了排门板。凌晨四点,最早的茶客已经来到。待呡茶的吱吱声此起彼伏,茶馆也热闹了起来,有喝不完的茶,便有说不完的话。有轮流发布新闻的,也有哼戏或下棋的。老茶客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而茶馆老伯也日日送往迎来,经营着微薄的生意。这里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故事发生,而日复一日波澜不惊无所事事,也就是小镇慢条斯理的生活节奏和单曲循环的日常生活。
散文不同于小说和戏剧,它不需要波澜起伏的故事和剑拔弩张的冲突,只需要一种情怀和节奏,其间流淌着千百年来的生活和地域风情。而在王勉的众多散文里,更多呈现的是太湖流域的小江南风光,是那种处在相对富庶的鱼米之乡、发达的商品经济和悠久的人文传统下的巿民生活和文人情怀。它使我不由得想到了白居易的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刊2018,8,5《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