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关于对孔子及其思想的评价问题
        　　　　一、 恢复孔子及其思想真面目的困难
　　孔子是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著名人物。关于对孔子的评价，从他还活着的时候起，就一直没有间断过，或褒或贬，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为什么对孔子及其思想的评价活动经久不衰呢？其原因在于存在着这样一个历史事实：无论哪一个朝代，在中国社会普遍心理中都存在着孔子及其思想的影响所形成的深厚的积淀，这些积淀深重地影响着人们对现实社会的肯定或否定态度。
　　为什么人们几乎无法就孔子及其思想的评价问题达成共识呢？除了有评价立场、知识水平等方面的评价者主观原因外，还存在着因历史久远而难以考证等诸方面的客观原因。东汉历史学家班固说：“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书·艺文志》）所谓“微言”，即是指精微细致的思想或道理，用现代术语说，就是指严格的科学概念或严谨的思想体系；所谓“大义”，即是指“微言”的基本含义或基本内容。班固的感慨是很有道理的，孔子授徒三千，贤者七十有余，兢兢业业从事思想文化教育几十年，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岂是一万余字的《论语》所能完全记载下的呢？《论语》的编纂者只是尽其所能而已。虽然历史尚保留了孔子所整理的一些教课书如《尚书》、《诗经》和他写的一部史书《春秋》等，但后人只能从这些文献中间接了解到他的一些思想观点，且易产生歧义。即便是《论语》，由于我国古代文言的意会性较强，加之时代变迁而使一些语言概念的内涵或外延发生许多变化，使后人阅读时产生不同理解；另外，还存在着一些难以考证的语言环境等问题，致使其中许多章句至今没有达诂。其他诸多理解上的困难也都现实地存在着。从这些情况看，要恢复孔子及其思想的真面目，谈何容易!
　　但无论怎么说，孔子终究是孔子，孔子思想终究还是孔子思想，“夫子之道”“未坠于地，在人”，只要工夫下到，方法对路，其真面目也还是可以基本恢复的。
二、 时人对孔子及其思想的评价
1颜渊的感受　
　　评价一个人，谁最有发言权？应当说，只有那些与之共同生活的、并具有高度观察力和高尚道德品质的人才最有发言权。孔子长期与他的一些高足生活在一起，这些人最了解他。关于评价孔子的权威性的言论，还是应该从《论语》中去找。
　　在孔子身边的弟子中，颜渊最聪明《公冶长》记载：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也较有德行《先进》记载：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现在，听一听颜渊对孔子的学问、道德的感想。《子罕》记载：
　　颜渊1喟然2叹曰：“仰之弥3高，钻4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5，虽欲从之，末由6也已。”
　　注释：1. 颜渊——公元前５２１年或前５１１年~前４８０年。鲁国人，孔子的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又称颜渊。2.喟然——叹息的样子。3.弥（ｍí迷）——更加，越发。4.钻——钻研。5.卓尔——高大的样子。6.末由——末，没有、无。由，途径。
　　“仰之弥高”，形容学问的博大。“钻之弥坚”，形容学问的精深。后世学者用博大精深来形容孔子学说的广度和深度，可以说是符合颜渊的这种感受的。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描述对学问道德的前后关联和照应的感受的，意即说：孔子的学说具有很强的连贯性。
　　对于这样一套博大精深的学问，如何才能使弟子学到手呢？颜渊介绍说，孔子教育弟子能够做到“循循善诱”。用什么去“诱”呢？诱人必以乐。对颜渊来说，孔子是用两种乐趣去诱导他：一是学习文化知识的乐趣，即“博我以文”；二是培养用礼乐约束自己的乐趣，即“约我以礼”。当这两种生活乐趣被培养起来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学习欲望和力量，也就会使他“欲罢不能，既竭吾才”了。
　　以颜渊的德才和好学精神，尚感“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足见全面精到地掌握孔子学说的困难了。
　　颜渊是一位有德行的人，在向他人谈及对孔子学说的总体感受时，应该是没有恭维或虚假的成分的。孔子学说的博大精深，也是后世学者的共识。
2子贡的赞美
　　子贡的才识也可以说是孔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孔子曾称喻他为“瑚琏”（上等的玉器）之“器”《公冶长》记载：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虽然子贡早年的德行不及颜渊，但晚年深得人们敬仰，孔子殁后，他常相鲁、卫。孔子逝世后，子贡对孔子的评价也应当是具有权威性的。《子张》记载：
　　叔孙武叔1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2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3，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4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5之云，不亦宜乎!”
　注释：1. 叔孙武叔——鲁国大夫，姓叔孙，名洲仇，字武叔。2. 子服景伯——鲁国大夫，姓子服，名何，字景伯。3. 仞（ｒèｎ任）——古时的长度单位，或谓七尺或谓八尺为一仞。4. 官——房舍。5. 夫子——这里指叔孙武叔。
　　当别人说子贡的学问道德比孔子还强时，子贡便作了这番比喻说明。子贡只把自己的学问道德比为“室家之好”，而把孔子说成“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说明自己的学问道德远不及孔子丰富和深厚。那些“不得其门而入”的人，往往看到一种美好就否定或贬低其他未曾了解的事物，而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更美好的事物。
　　《子张》还记载：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1见其不知量也。”
　　注释：1. 多——徒然,只是。
　　在这里，子贡把孔子的贤德比作太阳和月亮而不可逾越。子贡的评价，是徇于师徒之情呢，还是公正的评价？请继续阅读《子张》篇的如下记载：　　　　
　　陈子禽1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2，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3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注释：1. 陈子禽——姓陈，名亢（ｋàｎｇ抗），字子禽。或说是孔子的弟子，或说是子贡的弟子，难于考证。2.知——同“智”。3.道——同“导”。
　　从陈子禽向子贡询问的口气来体会，他与子贡的关系是相当亲密的。子贡赞美孔子的学问道德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也”等，在人们中间会产生怀疑，陈子禽是以知己的身份来向子贡问个究竟的。“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这种问法本身就是怀疑子贡对孔子的评价是否介入了师徒感情。对于陈子禽所问，要使其信服，仅以其对孔子的总体印象的概括性评论是远远不够的，子贡必须拿出足以使其信服的“夫子之不可及”的事实证据来。子贡一方面责怪陈子禽说话不慎重，一方面讲出被当时的人们所能广泛见闻的事实来：“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孔子为一布衣，他的生平活动竟能引起这样巨大的社会心理效应，足见其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力量。
　　子贡对孔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般的至高无上的评价，尚须通过历史来验证。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位名人在对历史产生深远影响方面超过孔子，也就是说，子贡对他的老师的这些评价，至今仍没有人能把它推翻。历史还将继续证明着一些历史评价的是与非。
　3“仪封人”遇圣　
　　如果说因为颜渊、子贡是孔子的弟子，他们对自己老师的评价可能存在着过誉成分的话，那么就应该听一听那些与孔子没有任何亲近关系的、具有敏锐观察力的人对他的评价了。《八佾》记载：
　　仪封人1请见，曰：“君子2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3。”
　　注释：1. 仪封人——仪，地名，在今河南省兰考县境内。封，边界。仪封人，指这个地方掌管边界事务的官员，姓名不详。2. 君子——这里是指社会有影响的知名人士。3. 木铎——木舌铜铃，古代发布政令时摇它以召集听众。
    仪地的这位封人之所以在请见时说“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是说在学问道德方面他有资格见孔子，即他能够被“君子”看得起而经常与他们讨论高、难、深的问题。这一记载说明，这位仪地的封人必然具有敏锐的观察力。经过一番谈话之后，仪封人发现这次见到的不仅仅是“君子”，简直是圣人！所以，他走出来后便对孔子的随从弟子说：“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显然，陌生人对孔子的评价，更具有客观公正性，在公众影响力方面比颜渊、子贡的评价更大。
　　这一记载还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孔子的思想学说不仅是深刻的、合理的，而且也是易被人们所接受的。仪封人虽贤，只凭一次谈话就能获得这种印象，这固然与孔子善于做宣传工作有关，更主要的应该是孔子的思想学说能用简约的语言作出逻辑上的概括和分析，深入而浅出，可以被各种思想水平的人们所接受。
4太宰问“多能”　　　　
　　孔子知识之丰富，不仅被弟子以及当时社会中下层的贤者所崇拜，甚至连当时的一些知名的政治家也感到望尘莫及。《子罕》记载：
　　太宰1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2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3。君子4多乎哉？不多也。”　　　　
　　注释：1. 太宰——官名，掌管国君宫廷事务。子贡曾去过吴、晋、宋等国，诸国多设太宰官位，这里的太宰的姓名已不可考。2. 纵——纵使，让。3. 鄙事——粗浅的活儿。4君子——这里是指一直在上层社会生活的人。
　　什么是“圣”？“圣”的繁体字是“圣”，从耳，呈声；从构字义判断，其本义似乎与听觉功能有关。《尚书·洪范》：“聪作谋，睿作圣。”睿，看得深远的意思。以“睿作圣”释“圣”，“圣”，有远见卓识的意味，当与超常智慧有关。《说文》把“圣”注释为“通”，即通达的意思。    把上述解注结合起来看，“圣人”应当是指能够闻则心通、知末达本、知往测来的人，亦即是指具有远见卓识而能够掌握真理的人。
　　古时候，人们普遍迷信圣人是天生的。孔子的多才多艺使具有丰富知识的太宰也望尘莫及，这位太宰便提出了“夫子圣者与”的疑问。子贡所回答的“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不可从客观唯心主义的天命观方面去解释，“赐不受命”（《先进》），子贡是不相信宿命论的。子贡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概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孔子而使他具有丰富的知识并将成为圣人。但子贡却没有说明造就孔子的具体生活环境是怎样的。孔子不满意子贡对太宰的回答，便直截了当地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同时又指出了太宰之所以不知道自己“多能”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宰生来就居于上层社会而不能掌握民间技艺，即所云：“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在上层社会生活的人能够掌握那些技能的人是不多的。
　　孔子很谦虚，别人说他“多能”，他只说自己“多能鄙事”。
　　此则论语反映了孔子知识之广博与超凡，而且是扎根于生活的。
　　《子罕》还记载：
　牢1曰：“子云：‘吾不试2，故艺。’”
　　注释：1. 牢——孔子的弟子，姓琴，名牢，字子开，一字子张。 2. 试——被任用。
　　此则论语可作为孔子的“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自述的佐证。然“牢曰”只是传述孔子的语意而非原辞，“鄙事”与“艺”有“逊”与“不逊”的口气之分。
5孔子不以圣、仁自居
　　时人许与孔子圣、仁，孔子是不愿接受的。《述而》记载：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1为之而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2已矣。”公西华3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注释：1. 抑——表转折的语气词，只不过是的意思。2. 云尔——这样说。3. 公西华——公元前５０９年~？。孔子的弟子，姓公西，名赤，字子华。
　　关于圣者和仁者之名，孔子曾有较明确的界说。《雍也》记载：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1其犹病诸2！夫3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4，可谓仁之方也已。”
　　注释：1. 尧、舜——尧，传说中的“五帝”之一，立国号为唐，曾将君位礼让给舜。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立国号为虞，曾将君位礼让给禹。据史载传说：尧时代的社会“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尚书·尧典》）；舜时代的社会歌舞升平。2. 诸——“之乎”的合音。3. 夫（ｆú扶）——句首发语词。4. 能近取譬——能够就自身打比方，即推己及人的意思。
　　“博施”，广施恩典的意思。“济众”，好比用船将人们渡过江河到达彼岸，引申为把社会引向美好。能够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人，不仅具有救世之心，尚须具有超凡的智慧和力量。孔子岂敢以圣自居？仁者须时刻爱着别人，公而无私。孔子又岂敢以仁自居？真正的圣者、仁者是不会以圣与仁自居的。但孔子却敢于说自己是向着圣与仁的人格目标努力靠近的人，不仅能“为之不厌”，而且还能“诲人不倦”。如果没有“志于道”的人生价值观，是不会具有这种孜孜不倦的修身和奋斗的精神的。公西华说“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是老实话，对孔子的高尚追求和不懈努力作了充分的肯定。
　　西汉历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感慨地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孔子，可谓至圣矣！”这种评价应当说是经得起历史验证的。